郑家父子相继离开,大谢氏站在院子里,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这副毫不悔改的模样,让原本想说点什么的小谢氏彻底心灰意冷地闭了嘴。这白马寺是没法待下去了,薛绍将妻女搂在怀中,带她们回薛家,薛柏文与薛青怀兄弟两个自也跟在后头。
兰嬷嬷贼得很,早在郑平质问大谢氏的时候,知大局已定,若再留下去反而会被追究这些年替大谢氏隐瞒的罪责,趁场中乱局,悄悄溜了出去。
薛玉蓉先时还很怔愣,直到院子里只剩下她与大谢氏了,她才无措起来,慌里慌张地跨出门槛,去追薛家的人。
大谢氏似也回了神,在薛玉蓉经过的时候伸手去拉她,柔声唤道“玉蓉……”
“你不要碰我!”薛玉蓉像被针扎一样,尖声叫道。但是她力气不如大谢氏大,大谢氏今日有些癫狂,拽得薛玉蓉抽不出手。
薛玉蓉越发慌张,知道大谢氏已被众人抛弃,生怕被大谢氏拽住,便被一道抛弃,她心底十分恐惧,用尽全力狠命地推大谢氏,嚷道“都是你的错!”
十几年来,薛玉蓉是大谢氏的心尖尖,每次看到这个女儿,大谢氏都告诉自己,做的对,做得好。
但是连薛玉蓉都说她做错了,大谢氏顿时泄了力气。她被这一推,登时站立不稳,往一旁栽了过去。
“咚”的一声,大谢氏整个人歪倒在地上,薛玉蓉闻声回头,见大谢氏头脸与地面相接的地方立时就洇出一股鲜血。大谢氏像不知道疼痛一样,见薛玉蓉驻足,露出点喜意,勉力抬起来头,依旧伸手,去够薛玉蓉的脚踝,“玉蓉,喊我一声,好不好?”
半张脸被鲜血糊住,骇人得很,薛玉蓉吓得倒退一步,等反应过来,仍是卖力地去追薛家人。
“娘,娘你不要我了吗?我是你女儿啊!”薛玉蓉终于在小谢氏上马车之前追上了她,巴掌脸上满是泪水,看着可怜极了。
小谢氏一只胳膊被薛绍扶着,连忙转过身来,她养了薛玉蓉十几年,怎么会不疼,今日实在是被大谢氏伤得狠了,才忘了薛玉蓉。她想伸手去抱薛玉蓉,却被薛绍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薛绍制止了小谢氏,他并非对养了十几年的薛玉蓉没有舐犊之情,而是他觉得杀兰嬷嬷的是薛玉蓉。
以大谢氏为人,这么多年不杀兰嬷嬷,必然是兰嬷嬷留有后招,今日虽动了手,却又像是临时起意……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大谢氏所为,若不是大谢氏,那就是薛玉蓉了。
而且,他耳力比小谢氏好,听到了后头大谢氏和薛玉蓉之间的对话。
往日只觉得薛玉蓉娇纵了些,如今看来,大谢氏多年以来一心为她,她竟丝毫不为之动容,连一点错都没有的生父郑平,也未见得薛玉蓉多看一眼,心肠的冷硬程度出人意料。
“夫人。”薛绍搀扶住妻子小谢氏,温声道“眼下两个女孩儿的身世大白,也要顾及表兄。”
薛绍口中的表兄是郑平,其实说起来谢家门第不高,正是因为薛、郑两家是亲戚,大谢氏才认识了郑平,得以高嫁进郑家。
小谢氏一想,是丈夫说的这个理儿,薛玉蓉是郑家血脉,怎么都要看郑平的意愿,于是对薛玉蓉含糊地道“玉蓉,你先上马车跟娘回家,后面的事,须得两家一起商量。”
薛玉蓉不发一言,任凭眼泪垂落,她看到小谢氏的马车里坐了阿芙,那个位置往常是她坐的。
她的座位,她的父母,她的薛家!
“玉蓉,”小谢氏正要喊薛玉蓉上马车,惊觉薛玉蓉的目光中似乎有刻骨的怨毒一闪而过,小谢氏告诉自己是错觉,却还是打了个寒颤,立时不由自主地改了口,“去后头那辆马车上坐着,先回府再说。”
薛玉蓉不可置信地看着小谢氏,“娘,连你都不要我了吗?”
小谢氏今日早已心力交瘁,实在没有力气,长叹一口气,上了马车。
薛郑两家很快商议出了章程,阿芙归薛家,改名为薛芙,薛玉蓉到底是郑家的血脉,郑平坚持让她回归郑家,改为郑玉蓉。
小谢氏慈母心肠,本想替郑玉蓉置办些衣裙首饰,还是薛柏文提醒她,这般做无疑是打郑平的脸,因此改为以后为薛芙办这些时,多置一份与郑玉蓉就是。又切切叮嘱郑玉蓉,便是她回了郑家,薛家也依旧是她的家,自己依旧把她当女儿待。
郑玉蓉听进去了多少,就未知了。
忠义伯府中,差不多在最偏僻的,靠近下人院的地方的一所小院,院墙和屋舍都很破败,院子里野草杂树杂乱无章,三分的绿意倒显出十分的荒凉来。
大谢氏从昏睡中醒来,看清楚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和昨夜睡前见到的一样,但那时夜深,她以为自个儿做噩梦了,如今烈日高照,可见是真的。
她从前端在脸上的那些矜持、得意、冷傲,像面具一样裂开,露出了只剩下愕然与不安的面孔。
“开门,开门!”大谢氏从铺着粗木板的床上起身,趔趄着跑到院门口,发现们从外头锁上了,顿时不停地拿手去砸门。
“哐当”一声,门打开了,却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丫头,手上端着两个碗,看着也有二十四五了,生得面目清秀,但一侧脸,便可见右边脖子上一道细长的疤痕。
“给夫人请安,柳玉来给夫人送饭了。”粗布丫头给大谢氏行了一礼,面上十分惶恐,“可是柳玉没伺候好,夫人又要动怒了?”
柳玉脸上那分惶恐转眼即逝,转而笑意盈盈,“没想到夫人也有今天。”
大谢氏一愣,想了片刻才想起,柳玉是以前在郑平书房里伺候过的丫头,本来是下面的管事安排的人,有一回大谢氏偶然看到她生得清秀,便疑心其有意勾引郑平,当众羞辱于她。
偏偏柳玉气性大,当场抽出簪子要自尽,以自证清白,还是身边婆子们手疾眼快,拦了下来。
这几年都没在大谢氏眼前现过身,大谢氏当日不过随口一说,也并未留意她,看来是到这偏僻处来守院子来了。
大谢氏冷哼一手,挥手就去打柳玉,“贱人,叫郑平来见我!”
不料柳玉反手一挡,然后那只手中的碗一翻,里头的汤水俱都洒在了大谢氏身上。
柳玉愣了一下,她倒也不是有意的,大谢氏再怎样都是主家。
大谢氏趁柳玉这一愣神,立即抢过柳玉端着的另一个碗,将里头的饭菜往柳玉头上倒扣,完了还将瓷碗往门槛上一磕,碗应声碎掉,大谢氏就用尖锐的断口去划柳玉的脸,“贱货!”
柳玉既不敢当真和大谢氏对打,也没有大谢氏的狠力,眼看就要毁容。
“住手!”门外伸进来一只手,抓住了大谢氏,柳玉得以喘息,连忙退开。
“郑平……”大谢氏立即放下手中碎碗,眼中得意神色一闪而过,拿手去握郑平的手,语气很虚弱,“我头好痛,这个丫头对我不敬……”
郑平神色复杂,他想着大谢氏到底为他生了一撒谎儿女,他也的确不及薛绍,原本心中有些不忍,才过来看一眼,没想到,看到的竟是这样的一幕。
“多谢伯爷。”柳玉跪在地上,给郑平磕头,这几年是靠着郑平暗中宽容,她才没有被发卖出府。平常她并不愿意去郑平跟前,这会儿正好抓住机会道谢。
郑平闻声看过去,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不免多看了两眼。
“啪”,大谢氏竟然甩了郑平一巴掌,恨声道“当初我就说她不安分,果真是要爬上你的床了!”
郑平脸上火辣辣地疼,大谢氏喋喋不休地骂出许多难听的话,郑平默然片刻,伸手扶柳玉起来,“你许了人家不曾?”
柳玉愕然抬头,她因几年前被大谢氏当众骂勾引郑平,根本无人敢要她,郑平比她大十一二岁,脾性极好,又是伯爷,过明路当通房侍妾,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即,脸就红了。
“郑平,你敢!”大谢氏先是怔了片刻,然后就发了疯地捶打郑平,郑平却浑然不似往日耐心,将大谢氏往院子里一推,亲手挂起门上的铜锁,“咔哒”将锁锁上了。
大谢氏怎么也打不开门,这才惊醒过来,扒着门软倒在地,一声声地哭求,“郑平,我错了,我错了……”
回应她的,只有柳玉似乎因郑平说了什么,而发出的轻笑声。
京城外头,从北地归来的骏马飞驰,当先那头马上的人身着戎装,眉眼间比女子多一分英气,比男儿多一分秀丽,一路伏身扬鞭,城门口早有人迎候,将她一路带至金銮殿。
金座之上,武帝帝王威势尽显,详细问了北地军情,尤其是最近一次和燕北十六州,也就是北齐的战事,脸上显出满意的神色,“虎父无犬女,你虽是女儿,却比许多男儿还强,芸桐啊,你父亲很该骄傲一番。”
昭郡主李芸桐垂下的眼眸却是一暗,若不是几年前弟弟李邢林意外去世,哪里会要她一个女儿家去顶门立户。
但她还是俯首道谢,“谢皇上夸奖。”
“此番和北齐一战,夺回了半个吉州,是件天大的功劳。”武帝抚须,问道“朕决定赏你——”
“皇上,臣不要赏赐。”李芸桐忽然打断了武帝。
武帝压下不快,转瞬即明,“你所求为何?”
“臣想要皇上赐婚。”李芸桐并不似寻常女儿家那般忸怩,大方地说出了想法。
不是权势,甚至也不是钱财。
武帝顿时来了兴趣,他与元贵妃自幼青梅竹马,自然知道两情相悦是何等滋味,“能让你下嫁的,是何等样的英雄男儿?”
李芸桐竟也抿唇含羞一笑,“等臣问得了准信再和皇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