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鹿书院的女学生数量远小于男学生的数量,因此不同于男学生们两人一间寝卧,女学生是一人一间卧房,然后两间卧房中间共用一间小厅,两边住的姑娘也算是舍友。因为太祖厌奢靡,因此书院中不许带自家下人,粗活由书院的长工负责,屋子里的细活儿则是两个学生共用一个小厮或者丫鬟。
好巧不巧,阿芙的舍友是自来与她不大对付的沈书玉,不过沈书玉家中有事,这两日请了假,暂时免去了相看两生厌的场景。
从巳时上到申正,一天的课算是结束,申正之后女学生们便可各自安排时间。
最后一堂课是书法课,下课的时辰到了之后,大半的女学生都朝夫子围过去,这个说“宋夫子,我总是弄不懂这个字起承转合,您帮我看看。”,那个说“宋夫子,能不能给一张您的字做字帖。”
莺莺燕燕,叽叽喳喳,吵,但阿芙松了一口气。
那被一众女生围住的年轻夫子,温润清雅,容止有度,正是上巳节那一日,王云芙遣丫头去相约的宋溪亭。
而且当日还被宋溪亭拒绝了,恐怕在宋溪亭心中,她既轻浮又浅薄。
濯鹿男女两院的夫子是串的,宋溪亭身为前一届的探花郎,在男学生那边教的是策问,在女学生这边则主讲书法,在两边都颇受学生欢迎。
何小婉看着一众围着宋溪亭的贵女,眼神闪烁,推推身边的人,“兰兰,你也去呀。”
王千兰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抿唇看了一眼人群中离宋溪亭最近的魏茹,蹙眉低头,默默收拾自己的纸笔。
书院按入学年份命名班级,比如这个班的学生是元平十七年入学,就称为“十七班”。阿芙事先知道班上有王千兰和薛玉蓉,等上课时才发现,竟还有于沁雪、魏茹、沈书玉、许令月、何小婉等。
阿芙见王千兰还没走,想起此前薛、郑两家都太心急,因此没来得及和王千兰好好别过,只在感谢宴时见了一面。犹豫了下,还是上前,喊道“二妹妹。”
王千兰动作一顿,看了阿芙一眼就将视线转向别处,低声道“我如今不是你二妹妹了。”
“兰兰,咱们走。”何小婉似乎没有以前胆气壮了,没有明目张胆地释放敌意,只是拉着王千兰快走,好像生怕阿芙与王千兰多说两句。
王千兰顺着何小婉走了,自四月以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姐妹亲密,已经荡然无存。
“阿芙,咱们去打马球吧。”薛玉蓉上前拉起阿芙的手,指着几个贵女,道“咱们一起去。”
阿芙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心道不管以后私交如何,总要明面上过得去,也好,先熟悉一下吧。
其他人都已在书院读了一年,各自有自己惯骑的马,也有个别从家中带了坐骑,只有阿芙的是昨日新选的。
阿芙看着马厩里牵出来的马,有些疑惑,“总觉得,好像不是昨日那一匹?”
“是吗?我看看。”薛玉蓉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看了两眼那匹马,道“就是这匹呀,这些马都长得差不多。”
缰绳一端的马儿伸长脖子,头在阿芙身上蹭了蹭,咧着嘴露出一口大板牙,两只圆眼睛一闪一闪,温顺驯良,似乎在讨好阿芙,让她带它出去溜达。
顿时,阿芙心中一软。
她选的这匹本外形上本来就大众,而且她也分不清马和马的差别,查看了马的状态不错,也就接过来,自己牵着往马球场去。
薛玉蓉牵着马走在阿芙身后,离开马厩时,朝马夫使了个眼色,马夫点点头,转身往男生院去了。
薛玉蓉简单讲解了规则,然后说“阿芙你本来就会骑马,不如上马拿着球杆,先试试手感?”
阿芙在需要肢体的事上多少有些天分,当下以为然,翻身上了马。她试着用球杆儿带球,发现和单独骑马时还是很大差别,但马球确然有趣。
薛玉蓉讲解示范都很详细,待阿芙练了片刻,便叫上几个贵女一起,分成两队打着玩儿。
这地方说是马球场,其实也就是一块地势平整的空地,在书院的最边上,接着一片绿意盎然的小树林。
五月底的天气,即便快傍晚了,也依旧十分燥热,不知道是不是因此,阿芙觉得座下的马渐渐有些焦躁起来,阿芙想着,再过片刻就让马歇息。
恰此时,薛玉蓉挥杆铲球,球嗖地飞过阿芙身边,对方一个姑娘骑马追过去,己方只有阿芙自己离得最近,便当下夹腿控马,也朝球的方向追去。
跑没几步,马突然左右狂甩脖子,似乎想摆脱身上的负荷,阿芙立觉不对,拉住缰绳想要勒停,马却不管不顾,撒腿狂奔起来。
“阿芙!”身后薛玉蓉的尖叫声越来越小,阿芙终于确定,马惊了!
马球场边缘的小树林越来越近,阿芙已用上全力拉缰绳,方才还脾气温厚的马撒蹄跑起来,而且越跑越急,对各种指令毫无反应,伴随着周围贵女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马冲进了树林。
树林中地势没有那么平,马的速度减慢了些,但阿芙不停地躲避横伸在空中的树枝,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似乎越来越癫狂,如果一直不下马,恐怕非死即伤。
阿芙头脑很清醒,她才找到亲生父母,才感受到了前世渴求的温情,绝不愿意就此交代了性命。
她伏低身子贴在马背上,紧紧地咬着腮帮,慢慢地松开一只脚的脚蹬,眼睛专注地盯着上方的树枝,心里盘算着以自己的身手,怎么选一根最合适的树枝抓住,最大可能地保全自己。
胯下的马不愧是军马,耐力好速度快,跑起来耳旁风声猎猎,以至于阿芙完全注意到有人往她这边截来,也完全没有听到有人对她喊了什么。
她只感觉,突然有一条软鞭像蛇一样缠上她的腰,紧接着终于听到了有人大声喊“松开缰绳,退出马镫!”
阿芙的意识格外清明,于万分紧迫之中用余光看清了说话的人,是宋溪亭,丝毫不见慌张,从容得像是在课上拆解一个字的间架结构,见他如此,阿芙安心了一些。
她心中衡量宋溪亭和她自己的方案,一瞬就做了决定,慢慢地将另一只脚的脚蹬也松开,反手抓在腰间软鞭之上,尔后宋溪亭一扬手臂,整个人都被软鞭带着朝宋溪亭飞去。
宋溪亭在马背上的身姿被阿芙撞得一个趔趄,阿芙下意识地抱住了宋溪亭的腰。
劲瘦结实,并不是面上那副书生的斯文样子。
人松了下来,阿芙才看到,除了宋溪亭之外还另有一人骑马跟在另一侧,此时那人已经弃了自己的马,跳上了那匹惊马。
无论是在两匹疾驰的马上跳跃,还是想要制住一匹惊马,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比起一匹马的价值来说,很不值得。
但那人似乎一心一意,就要控制住那匹马。
宋溪亭应该是担心那人,没有放下阿芙,而是片刻不停留地追了上去,于是,阿芙将前头那人看的清清楚楚。
那是薛青怀!
跑不过几息,眼看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处断崖,阿芙的心紧绷在一起,想出言提醒薛青怀,但宋溪亭先喊了出来“青怀,快跳马!”
薛青怀却丝毫没有放弃,整个人像一道力道用满的弯弓,在做了各种尝试以后,终于在离悬崖只有一丈远的地方,勒停了马。
“咴律律——”马发出痛苦的嘶鸣,人立而起,两只前蹄在空中犹交替做着跑动的动作。
无论是出于需要保全薛青怀来遏制秦仁,还是就薛青怀作为二哥,阿芙都不希望薛青怀出事。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擦了满额头的白毛汗,后宋溪亭一步走到薛青怀身边。
刚想问问薛青怀受伤了没有,薛青怀下了马,却沉声道“谁让你骑这匹马的?”
似乎这件事彻底触怒了他,不是为着她惊马遇险,而是为着她骑了“这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