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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箫单膝跪在地上,神情恳切而固执。
“少主,月箫知道这次来到蜀中有要事处理,月萧不敢坏阁中大计,只是十一年前与金国一役,家父战死沙场,业帝无心亡将,令大军不得埋葬战之将士残躯,只能前征,是继元大将军暗中找寻阵亡将士遗体送回家乡又自掏腰包补贴,才令家父得以入土为安,这等大恩,月箫不报则愧为人子。当今要残害忠臣良将我无法阻止,但阡家只剩这唯一血脉我不能不救,我不能看着恩人绝后啊!”
白衣男子负手而立,漆黑如墨的眼眸有些失神地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不言不语。
一旁的星芜则尴尬地来回望着这两个人,天知道他心里有多郁闷。本以为这次来蜀中为分阁选址可以趁机游山玩水,结果来了不到两个月,月箫不知道从哪听到了阡家的消息,就开始求少主救人。眼下这已经是两人不知道第多少次陷入这种一个长跪不起,另一个漠视不理的尴尬地步了。
月箫也是,少主是能随意忤逆的吗?虽然少主平时与他们有说有笑的,但在正事面前从来是说一不二的,明知道这次来另有要事,更不便插手朝庭的事……
唉,但是月箫说的也没错,有恩不能不报,总不能真让自己的恩人家中绝后吧?
难办,难办。幸好我不是少主,不用决择这种倒霉问题。
眼看少主仍不开口,月萧咬咬牙,坚定道:“少主,月箫这一生就只求您这一件事,今后旦有所命决无不诺。若是少主不想参与朝庭中事,就放月箫一人前去,我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连累阁中,只求少主成全!”
月箫抱拳一拜,大声道:“求少主成全!“
白衣男子轻叹一声,语气清冷道:“既然你不愿恩人之后去湛西,那,你就代她去吧。“
月箫听少主松口,不由大喜拜道:“谢少主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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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这么久还没走出蜀中,什么时候才能到湛西?“
“你是第一次跟队吧?这才哪到哪!不走个三个月你还指望能到湛西?”
“三个月?那一来一回不得半年?“
“你就知足吧!前年我跟队去漠海,光去就走了七个月!而且一路上都是荒山野岭,湛西才三个月,路上还有几个大郡城,已经算好的了。“
“就是,流放的地方哪有好走的?滇西已经算是不算的了。“
”妈的,都怪这帮贱民!不然爷几个哪用受这种苦!”
“说来就气,妈的!”
几个相邻的官差滴咕了一阵,看向犯人的眼神愈发不善起来,两个脾气差的更是直接一挥鞭抽到最近的犯人身上发些:”他娘的,都怪你们这帮贱民!“
“还敢偷懒?装什么死!给老子走快点,耽误时间又像昨天那样错过了宿头老子抽死你们!快走!”
阡陌淡漠地盯着前方,对自己身后的鞭声和咒骂哭喊声充耳不闻。
人心本来就是冷漠的,在经历了父母惨死却无人相救之后,她的心就变得更冷漠了,这一路她不再开口说半个字,有吃的就吃,有水就喝,有人打她就生受着,身上已密密麻麻全是伤痕,有的地方结了疤,有的地方化了脓。但她却依旧一声不坑。任何的哭喊和挣扎都不过是浪费体力。她始终记得母亲临终前的叮嘱,她要活下去,不管多难都要活下去。一定要熬到自己有能力报仇那天。
唰——
几道破风声响起,几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向押送的队伍发起了攻击。看着平日不可一世的官差三两下就被突然出现的几个人打得溃不成军,阡陌的心情在沉寂了几天之后第一次激动起来。
送的官兵转眼间死伤过半,队伍中有几个机灵的见势趁乱向后逃去。阡陌眼尖地发现来人的几个蒙面人并没有伤害她们这些犯人而是只杀官兵后,便大胆地摸向倒在地上的穿蓝色兵服的官差——那是她们这一小队的领队,要是阡陌没记错的活,自己身上这一套枷索的钥匙,就在这个人身上。
费力地将手伸向领队官差尸体的腰间,摸索了一阵,果然摸到了一串钥匙,只是因为钥匙串有一半被压在尸体下面,阡陌又戴着手铐脚链,怎么使力都拉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不远处一青衣蒙面人见了便用剑尖挑起钥匙串送到了她手边,然后又接着进入打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见那个蒙面人……对着她眨了下眼睛?
一定是这几天没休息好眼花了,这些人她又不认识,误打误撞被他们所救已经是意外了,还是把自己身上的锁铐打开才是正事。
只是,这些人为什么不早来呢……若是早来几天,母亲就不会……
想到母亲,阡陌心口又是一阵酸痛。
她手脚颤抖地用青衣人扔过来的钥匙打开了身上的拷链,四下张望,阡家的妇孺已经有大半借着这个功夫四下逃窜开了,她沉着脸寻了好一阵才在小道边寻到了缩在一堆草丛后脸朝下趴在那里发抖的一名穿着灰蓝色兵服的官兵——黄三。
那“尸体”虽然未露脸,但是恨到深处,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足够阡陌辨认出来了。
只是黄三倒是想得好,居然还想趁着人多手杂,借着装死在事后逃脱。
她怎么能让这个直接凶手如愿啊!
阡陌四下寻了一会儿,捡起了离她最近的一拒官兵尸体手旁洒落的剑来,幼小瘦弱的身体拖着这把将近两斤重的普通剑,一步一步朝着草丛那边走去。
黄三埋着头,缩在草丛后面心中骂咧,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倒霉,好好一趟押送的差事居然遇上了十年都难得一遇的劫囚事件。怪不得,怪不得队中一些经验丰富的同僚一听到这趟差事就装病往后躲,那些个老奸巨猾的明明是早就料到了这一路绝对不会太平啊!
想想也是,阡家在朝中几十年树大根深,怎么可能真的一点势力都没有!这不是才刚到蜀中没多久,居然就遇上劫囚的了!
只是黄三此刻却不明白,连队中经验老道的同僚都能想到的事情,龙椅上那位又怎么可能没想到呢?
黄三一边暗自咒骂着,一边在心中乞求这群不知道从哪来的大爷们赶紧完事走人,留他一条性命。只是正在他心中胡言乱语个不停时,突然发现耳边似乎听到了金属与泥土、石子摩擦的声音,和着沉重的脚步声,一点点向自己靠近。黄三以为这些个劫囚的贼子发现他装死,吓得他不禁抖得更厉害了。
可是黄三埋着脑袋等了好久,也没再等到什么别的动静,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从胳膊肘底下的缝隙里往外望去。只见来的几个武林好手中,着白衣的那个兀自站在一边,并没有参与乱战,而着黄衣和青衣的那两个正在小道上大杀四方,自己的同僚已经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鲜血染红了路面,场面看上去一边倒地极其惨烈。
等他再将脑袋往旁边转了一点,才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脸面上黑区嘛黑,身形瘦小的小女孩,提着一支快到她肩膀高的剑站在自己面前。她的模样极为狼狈,身上大伤小伤一大堆,但是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双眼睛更是亮的吓人。
阡陌见黄三终于看到自己,面上露出一个更像是在哭的笑容。她费力地举起手中的剑,剑尖对着黄三,只一瞬间就红了眼睛。
“你辱我母亲,害得她……丢了性命,你……你可曾想过报应来的那么快!”
人为刀俎,黄三的气势一瞬间就弱了下来,他抱着脑袋不敢去看眼前的剑尖,哆嗦着道。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啊!我,小的,你娘她是自己不小心磕了脑袋,她……她,她她不是小的害死的啊!”
“不是你害死的?”阡陌红着眼睛,看着黄三磕头求饶的样子只觉得心都在滴血。
她的母亲何等风姿,居然……居然因为这种人丢了性命!只要再撑两日,只要两日,她就不用死了啊!就是这个人,就是眼前这个见着一点劣势就吓得屁滚尿流的人,这种人居然害死了她,还差一点侮辱了她们母女俩……
阡陌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楚,拼尽全身力气举起手中的剑,闭上眼睛狠狠朝着黄三的方向乱砍一气。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躲避声、惨叫声和剑仞砍在人身上刺进皮肉血液里的声音混成一片。她一遍又一遍举起手中剑一顿乱砍,好像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发泄掉内心的痛苦一样。
不远处,一直置身事外的白衣男子闻得这边的动静,倒是侧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身上已被溅出来的鲜血涂满,一边疯了一般砍人,一边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地发泄着的小女孩,眼中闪过一丝略感兴趣的光芒。
“——倒是有趣。”
这样悲壮的场面,在他嘴里,居然只担得上一句“有趣”。
阡陌乱砍了一阵,直到双手发软,怎么都举不动手中的剑了,才撒了手,大口踹着气跌坐在一旁,望着面前已经血肉模糊的人身,埋着头低声哭了出来。
她报了仇,杀了这个害死阡白氏的元凶,可是她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阡陌觉得似乎有个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只见三个蒙面人中穿着黄色衣衫的那个站在他身后,眼中带着一丝怜惜地看着自己,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手帕。
阡陌没有接,而是转回去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起来的时候一阵头晕目眩,幸好那个黄衣青年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才没有摔倒。
她低着头,朝着黄衣少年屈身行了一个大礼,努力压下语气中的颤动。
“多谢少侠相救,小女感激不尽。”
黄衣少年侧过身没有受她这这一礼,然后极快地将她扶了起来,细细盯着她花猫似的脸看了一会,才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阡家小姐吗?”
阡陌下意识就想否认。
这三个月来,围绕在“阡家”两个字上的除了谋反还是谋反,她会堂堂正正做阡家人,可却不想早早失了小命。
似是察觉到她的心理,黄衣少年摘下了面巾,露出了一张俊朗而充满善意的脸,柔声道:”别怕,我没有恶意,你应是阡家小姐,我认得你。“
阡陌看着这个几个月以来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对自己轻声细语的人,虽觉有些面善,却不曾放松警剔,只一个劲地去想自己到底在何时见过此人。
月箫见阡陌仍对自己满怀戒备的样子,便知道她这一路受苦颇多,也不恼,只柔声解释道:“我叫月箫,三年前路过长安时曾往大将军府拜访,见过阡小姐一次,我父亲是继元大将军手下一员裨将,姓黎,襄阳人士,此前曾受继元大将军恩惠。阡家之前蒙受灾祸我无能为力,只能在此……”
话未说完,旁边刚检查完最后一具尸身,确认再无漏网之鱼的青衣少年却是不耐烦地朗声打断:“喂喂喂,老二,你这是相亲还是续旧呢?废话那么多,快说正事!”
月箫没好气地转过头瞪了星芜一眼:“说了多少次,不许叫我老二!”
然后才回过来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递向仍然不肯说话的阡陌。
“这里面有些盘缠和衣物,你与阡夫人先拿去,换了衣装找个隐秘之地暂住一阵,等到风声松动,我再想办法为你二人寻个安身之所。”
阡陌见他解释详细,又尊称府上为“大将军府”,才信了他的几分,只是听月箫提到阡白氏却又忍不住红了眼睛。
“母亲……已经……已经不在了……”
月箫一愣,想到刚才阡陌提着剑在面前这个官差身上胡乱瞎砍发泄的情况,又想到流放路上一惯的那些龌龊事情,心中叹了一声,生出几分内疚之情。
“是我来得晚了。你……节哀吧。”
阡陌摇摇头,终收起悲态抬头对他道。
“如今阡家只剩我一人,我已无处可去,你既救了我,就带我走吧!”
“这……”月箫有些犹豫,若他是一个人,带上阡陌也无不可,但问题是他是和少主一块出来的,就做不了这个主了。
阡陌虽无甚处事经验,但却不傻,相反的,她还很聪慧,在最初的慌乱过后,她已经将事情看得很明白了。
以眼前这三人的实力,想杀她或带走她根本不用费吹灰之力,既然对方花了这么大功夫特地来救她,她便相信这些人不会害她,既不会害她,便是她如今所能遇到的最好的依靠。
看到面前的少年面露犹豫又不自主地转头往向后方三人中到此时唯一一个尚未说话的白衣男子,面带尊敬和几分畏惧,阡陌便知道,这个人才是一行人中能做主的那个,于是也不为难月箫,而是缓步走向白衣男子,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抹绝然,重重跪在地上,狠狠对面前的人磕了一个头。
“求少侠收留我。”
神情之决绝,动作之用力,令见者动容。
但楚怀墨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动。他虽然今年才十八岁,但作为邀天阁的少阁主,参与和主导了太多江湖行动,他见过各式各样的人,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太多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求过他。
最低级的办法是送金钱美人,稍微高级一点的便是打听他喜欢什么,缺少什么,然后投其所好,最不值钱的一种,便是哭泣流泪,博取同情。
还有一种,他最喜欢的,就是为他卖命,献上忠诚。
所以,为了月箫的忠心,他管下了这档他本来不愿管的闲事,而让他带眼前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女孩走——
“理由?”
“我要报仇。我要为我父母报仇,我要为整个阡家报仇,我要让所有伤害过我的人,为他们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阡陌离得近了,楚怀墨才看清她有些脏乱的脸庞下的真容。望着眼前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容上熟悉的仇恨神情,眼中有片刻的恍惚。
“那是你的理由,不是我的。“
“你想要什么?”阡陌问。
“你有什么?”楚怀墨反问。
我有什么……
阡陌一阵茫然。
自己家破人亡,一无所有,除了还苟延残喘着不知明夕何夕的这条烂命,还有什么?
阡陌想起上元节那天父亲被当场抓拿的场景……想起两个月的软禁生活……想起母亲被人欺辱惨死的情景……想起自己全家的性命都献给大郑临了却要落得灭族的悲凉下场……想起那些曾与她们家交好或受恩惠,大难来时却无一人出手相救的人们……想起母亲最后的绝望……
难道自己要一生背负着这深仇大恨,一辈子都无法报仇?
不,她决不能接受!
阡陌抬头,望着眼前的白衣男子,眼神坚定,一字一顿:“我会给你我的命,我的忠心,我的一切。只求你,给我能够报仇雪恨的力量。”
楚怀墨听到了这个他最想要的答案,满意地合上手中的白玉骨扇,轻击手掌。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