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弟几人将歹人头领抬到了卓公子的房间里,凉溪跟着他们,卓老先生也跟着。
老人家一把年纪遭了这等惊吓,那个眼光视线都是飘的。听见凉溪说要跟歹人头领打听他儿子的去向,这才有了精神。
金老爷子的几个徒弟同样心有余悸,不明白凉溪为何要把人抬到卓公子房中去问话,也不知道她要怎样去问话。见她手段神鬼莫测,对她的命令都是顺从遵守。
歹人头领也是心里没底,不知凉溪会用什么歹毒手段拷问自己,只默默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他都不能将卓公子的去向讲出来。讲出来他就死定了,那人是他现在最有用的筹码。有卓公子在手里,这个女娃娃应该不会杀他。
“这庄子里还有他们的人,劳烦几位在院中守着了。卓老先生,我也有一句话要问您,请这边坐。”
把金老爷子的几个徒弟都逐出了屋,凉溪却留下了卓老先生。看他刚才哭得那么绝望,凉溪有点相信他所说的奖励都被大盗劫走的事。但反正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头子,一张符箓就能让他把自己此生所做的大小事都讲出来,不如贴上去问一下。
歹人头领歪倒在椅子上,他穴道未被封,却也没有任何逃跑的欲望。就那么歪着,等凉溪来问他。谁知凉溪右手在卓老爷子头顶轻轻按了一按,那老头子就昏了过去。
“你的奖励,真的被偷了吗?”
歹人头领不敢置信地望着凉溪,望着她就这么问话,而且居然先问卓老爷子,居然问这种问题。
她不是好人吗?不是向着金老爷子徒弟那一边的吗?难道也是为了这批奖励而来?
不,她要真为了卓老爷子的奖励,等他们和金老爷子的几个徒弟拼得两败俱伤之后再动手,不是更轻松,为什么会在刚才那样一个时机出手?
这头领百思不得其解,脑中一团乱麻,想不透凉溪是什么目的。但很快他脑子里连这一团乱麻也没有了。今晚遇到凉溪,他短短时间之内,就体会到了两次因为震惊,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
“没有。”卓老爷子摇了摇头,面上有丝得意之色。
“啧啧啧啧!”凉溪一呆,愣了愣后不由失笑。
姜还是老的辣!这话果然从古到今,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都没毛病!刚才邰师兄已经被打得那么凄惨了,都是因为护着他呀。居然到快出人命的时候,这老爷子还是没有说真话保命。
好沉着的一个老头子!他也真不害怕被人一刀捅了,到最后连真话都说不出来。
歹人头领也是呆住,他震惊的不是卓老爷子方才连跪带哭时,竟然没有说真话。让他恐惧的是,这老货居然摇头了。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摇头呢?不,他明明已经昏过去了,为什么在那小姑娘问话时,会摇头回答?为什么?
歹人头领望向凉溪,偏巧凉溪不打算在他清醒的时候,问卓老爷子他的奖励都藏在什么地方,这就要过来催眠了他,问卓公子的去向。
两人的视线相接触,那歹人头领一时觉得站在灯光下的小姑娘如鬼魅一般。她嘴角带着从容的笑意,向自己走来时,他脑子里就剩一个“逃”字。偏偏身上用不上半点力气,只得在椅子里挪啊挪,最终把自己挪翻在地上。
用料很足,十分沉重的红木椅子倒了,“哐当”一声。外头金老爷子的徒弟听见声响,心里半点也不担心,皆是好奇。他们不敢凑近些去偷听,都站得远远的,甚至听见声音后还刻意又往远挪了一步,乖乖守在院角。
“啊呀!”邰师兄忽然叫了一声,大家以为他伤势复发,都凑了过去。
“几位师弟,师父如今生死不知。这位……这位……姑娘,她只在我身上轻轻一拍,不知用了什么药,我身上的伤便已好全了。师伯与师父素来不睦,大师兄这一去,不一定能人回来。咱们为何不请这位……姑娘,去救一救师父?”
翟少侠下山去村子里帮忙了,另二人一齐拍手,都想赶紧跑进屋去跟凉溪说一说。但凉溪让他们出来时,还特别跟到门外叮嘱了句,她一会儿就出来,希望这段时间能不被人打扰。
现下,他们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闯进屋去打扰凉溪拷问人。但一想此人可能救得了师父,师兄弟三个都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凉溪一转眼就从那屋子出来。
天大的好事就在门外,凉溪却不知。跟歹人头领问到了卓公子的下落,又把这宅子里他们山寨的人手都在何处全问了出来,随手记在纸上,她又转向还没有醒的卓老先生。
“你把奖励藏在什么地方了?”
“上山的路上有小片白杨林,从那最高的一棵杨树往山上再走七步。奖励就埋在那儿。”
“刚才情况那样凶险,怎么不说?”
“那几个人会守住的。即便保护不了我们,最后都死了,那些歹人也不会杀我。他们是为我的奖励来的,不找到才不会心甘。”
嗯,有道理!她刚才倒是想岔了,那些人确实不会一刀捅了这个老人。
凉溪心里有点想法,她拿着写了一半的纸,走出房门。
金老爷子那三个徒弟立刻聚过来,没等凉溪说话,就齐刷刷地弯身请求:“不知姑娘是何方神医,我们师父昨夜伤在歹人手下,还望姑娘施以圣手。”
凉溪张着嘴,瞪着眼,不知是什么心情。其实她现在想跳起来说“好呀好呀好呀……”,最后忍了又忍,才保住了自己的气质和仪态。忍住了嘴角露出来的笑容,免得她看起来像幸灾乐祸,她并不惊讶,也不着急,先让他们起来,把手中的纸递给他们。
“该问的都问出来了。这伙歹人之中有极擅易容之术的,卓家的下人里,被掉了包的有五个,名字我都已问出来。找到了之后,包括里面的那个,就随你们处理吧。”
邰师兄接过那张纸,瞄了一眼,果然写得清清楚楚。三人对视一眼,对这个倒不是很看重。见凉溪半句不提去救他们师父的事,也不知她什么意思。三人眼神交流一下,觉得凉溪这八成是不愿意,但仍然硬着头皮第二次请求。
“姑娘,我们师父……”
三人话未说完,院外便响起翟少侠的大叫声。这时候一着急,也不觉得叫凉溪一个小孩子前辈别扭了。
“前辈!求前辈救救我两位师兄!”
三人心里一惊,猜测前不久在山下放出信号弹的张师兄和洪师兄情况不妙。
下山去支援的几个徒弟尚不知凉溪这会儿干了什么,他们到村子里时,只剩洪师兄一人在坚持,张师兄已经倒地,人事不知。
他们加入之后,战局瞬间逆转,但洪师兄也已支撑不住,很快跟着倒下。所幸山下那些歹人武艺不怎么样,他们仍然占了优势。小师弟下山来后,本就被他们伤了几个的一群恶人见势不对,也不管他们的兄弟,没受伤的都跑了。他们只留了一个活口,剩下受伤的都杀了。
张师兄在他们下山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们斗了这么一阵子,歹人被赶跑之后,小师弟一探张师兄的鼻息,他早没了呼吸。
洪师兄也是奄奄一息,他们心头悲恸难禁。小师弟却突然背起已经死了的张师兄,说让他们带着洪师兄上山后,自己就先疯了一样飞奔上山。
翟少侠话音未落,他人已经从院门处跑了进来,背上负着一个人,那人双腿双臂都软软地垂着。
在他后面,紧跟着背洪师兄上山的人。几人进了院子,见小师弟口中的前辈竟然是那个神神秘秘的孩子,一时都怔在原地。
知道怎么回事的人,来不及与他们解释。见张师兄人已死,几人都红了眼眶。
凉溪走上前去,先到了那个从人背上下来后,给人扶着至少还能歪歪扭扭站住的洪师兄身边。扶着洪师兄的人心存提防,下意识地就要往旁边避一避,凉溪却已经抓住了洪师兄的手腕。
大家屏住了呼吸,看见凉溪手上泛出一阵淡淡的白气来。一时间,院子里只有夜风吹过耳。
其实并没有很痛,倒是麻痹更多一些。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仿佛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默默地吞掉了他的四肢、身体,最后是大脑,然后终于会弥漫到双眼中,吞没掉他眼前最后的景色……
人大限将至时是什么感觉,他是体会到了。
但就在他眼前最后的光亮也要消失时,从手腕处突然传来了一丝他能够感受到的凉意。不是冰冷刺骨的那种凉,是被夏日的阳光晒了一天后的小河水那种带着暖意的温凉。
洪师兄突然有了力气,他呼吸急促,又深又快地吸了两口气。眼底迅速聚起了光,傻傻望着凉溪手上那一团白气,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更傻的念头。
小时听长辈讲故事,看过一些花花绿绿的画本,偶尔能听到什么神子仙女的传说,说他们吹口仙气,善良的人就活了,世间的苦难就没有了。
随着他慢慢长大,对这些故事也就渐渐嗤之以鼻起来,但今日,他突然有点信了“仙气”的存在。
从手腕上透进去的那一丝微凉感觉,顺着他的骨骼脉络,迅速便蔓延到了全身。他刚才还觉得浑身麻痹,根本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还认为自己必死,却在一瞬间神清气爽,体内体外,没有一处不舒泰。
“好了吧?”
要搭上他的手腕还得举举手臂的孩子,仰头看着他,声音里有三分稚嫩。
“啊,嗯……”洪师兄点了点头,凉溪放开他手后,他自己又在手腕上摸了摸。
“师兄,你没事了吗?”
扶着他的师弟问道,洪师兄只是点头。手通过被刀刃划开,被血染透的衣服破口伸进去,然后他又一脸呆的把手取出来,再去看凉溪。
竟然连身上的伤也都愈合了,他是怎么了,他是临死前出现幻觉了是吧?这是人会有的本事吗?他一定是死了,碰见神仙,然后反正已经死了,人家让他少受点罪。
洪师兄越想越觉得是如此,但身边的师兄弟却都活生生地存在。那个小姑娘在给他传了一丝仙气之后,又走到张师弟的身边去。他听见她清清泠泠的声音
“这人已死了。我只治病,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翟少侠本来半蹲在张师兄身边,闻言便无力地坐下。邰师兄看到洪师兄虽然身上衣服被血染得甚是可怖,但人神情已经恢复过来了。知道凉溪刚才虽然只是捏了捏他的手腕,像在把脉,但只那一下,他已经好了。就跟他一样,衣服血再多,身体上的伤口已经没有了。
总算也是救回来了一个,至于张师兄,唉……
地上的尸体面色发青,嘴唇紫黑紫黑的,像是被毒死的。但他左半边上身的衣物上,有两个人头大的一团血迹,前胸后背都有,也可能是流血太多,或者伤到心脏死的。
真惨!就为了那么一个狡猾的老头子悄悄藏起来的奖励,自个儿伤成这种样子。
凉溪蹲下来,扒眼皮,扒伤口,把一个正经大夫做的那些事做了一遍后,摇头叹气。
人确实是死了,她的符箓能不能把命拉回来,她也没什么把握。所以还是提前打好针,救不回来绝对不能怪她。做好事要是给自己招来怨恨,她得气死!
而且,举手之劳和全力相助,明显就是后者更令人感激一些。这世上有几个人,会因为别人随手做的一点好事,或者是轻轻松松就帮到了的忙而感恩呢?
她得让这些人知道,她救人也不容易。
“前……前……前辈,”洪师兄不知该如何称呼凉溪,只得学着小师弟的称呼。他站在一边,突然出声道,“张师弟走了还不足一刻。我……弟子的师伯也是天下有名的大夫,我身上一直带着师伯亲手所炼的一粒药丸,危急关头拿来保命。之前已经喂给张师弟了,前辈您……劳烦前辈再看一看,他说不定还有救的,说不定只是一时闭了气……”
本来已经陷入哀痛沉默的几人,又再次满怀希望地望向凉溪。
最小的是翟少侠,其余有几人都过了而立之年了吧?一群大老爷们眼睛都红着,他们感情这么好的吗?
凉溪一副被打动了的样子。其实她心里还一直想着金老爷子受伤的事,赶紧把这个治好了,去救金老爷子才最重要。但抢着赶着要帮人家,这不好,一点都不矜持。
“罢了,我试一试吧。只是他确已断了呼吸,有八成救不回来,你们也不必抱什么希望。这庄子里还有歹人,你们去清理清理吧,留下两个人守着就行了。”
留下的人是翟少侠和邰师兄,他二人躲远了一些,看着凉溪这一次浑身都冒出白气来。短短片刻,那些白气团成了一团云,雾蒙蒙的在院子中央,不像是真实景物。
二人面面相觑,心里都砰砰直跳。
这实在不像凡人能做出来的事啊!
有关于小神仙的传闻早已传到了庆阳郡,也有百姓津津乐道。但他们二人每日大量时间都花费在习武上,对这些传闻本来就不怎么关心。即便是听说过,也不会认为有这么凑巧。此时心里都开始乱猜起来
“大法师已驾鹤西去。师父说,每隔二三十年,又一批老法师走了之后,都会有新的出现。师兄你瞧……”
邰师兄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已愈合的伤口,确实没有哪个大夫是这么看病的。
他拜入师门时,师父和师伯还没有闹翻,他也曾见过师伯的面。即便是他那样的大名医,也断断没有这么治病的道理。手一搭就好了,天底下那么多药铺、医馆,开着干什么?
“你小声些。”
两人悄悄谈论着,多数时候用眼神交流。看着那朵云在院子里翻涌,他们虽然站得远,却依然不敢大声呼吸。
时间很磨人,走得一点不快。于他们师兄弟二人如此,于凉溪更是如此。
她是个大夫,来这个世界,有时间就看医书。一些医学常识,常用的药材,她基本上都算知道了。但要拿那些知识来治病,可能还得些日子。
她治病就是符箓一贴,不过一秒钟的事情。但因为不能让人家觉得她救人很容易,凉溪硬是一刻一刻捱着。
那师兄弟二人是先听到的声音,云团之中是有一个男子咳嗽了一声,然后衣裳窣窣地好像是动了动,接着便说话:“我,我是死了吗?你是那个孩子?我在哪?”
两个人一时间掉了下巴合不拢,他们向前冲了几步,又停住退回去。互相望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骇然。
张师兄还能活下去,他们当然高兴了。但也正如凉溪之前说的,他这是死而复生!
“只要她愿意,师父肯定是有救了!”翟少侠喃喃自语。
凉溪没有回答张师兄的话,她一脸疲惫,盘腿坐在地上,眼睛都懒得睁。院中的云雾散去,翟少侠和邰师兄两个这才敢走上前来。见凉溪在“闭目运功”,便都压着呼吸声,走路姿态鬼鬼祟祟的。
“师弟,你们,我……我……”
陡然见到了熟人,张师兄瞪圆了眼,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死。方才他人在一团云雾里,面前只有个昨夜从村庄中走过的孩子,那真不像现实。
“师兄,你觉得怎么样?真的没事了吗?”翟少侠压低声音,一边瞅凉溪,一边悄声问。
被他一提醒,后知后觉的张师兄才在自己心口上摸了一把。
他没死,伤还都好了……之前难不成是做梦吗?被歹人围攻,暗器铺天盖地,难道都不是真的?
“我……我……”
“快试一试能站起来吗?我们到边上去说话。”
张师兄慢慢站起来,翟少侠和邰师兄一人一边等着扶他,手却都没有用上。不久前已没了呼吸的人,这会儿自己站得好端端的。
三人走到一边去,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子,张师兄这才了解了来龙去脉。虽然知道凉溪没有看,他也不敢走上前去打扰人,只向着凉溪坐的方向,深深鞠了三躬。
“今晚若不是她,恐怕咱们师兄弟几人,都不能再活着回到城里了。”翟少侠隐隐后怕,见凉溪明显是因为救人费了气力,心里的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
这一连串几个救命之恩,真不知要如何还了。
凉溪猜那金老爷子应该还能支撑一会儿,索性就在院子里坐着等天亮。没过多久,去抓庄子里被掉了包的下人的几人都陆续回来了。看见站起来的张师兄,自然又是一番震惊感恩。
“洪师兄带着一位师弟去追卓公子了……”大家说话都十分小声,几人在院中站成一个圈,将凉溪守住。
卓公子的房中,卓老先生醒转走出来,也被几人悄悄送出了院子,没弄出一丝声响。
他们都以为凉溪是在打坐恢复气力,哪里想到她在看直播。听见卓老爷子出来,怕他脑子一抽去转移那些奖励,他出了院门,凉溪就醒了。
几个男子围上来,又是熟悉的感谢话。凉溪揉了揉额头,她最是应付不来,也不想应付这种场面。她现在就想这些人当中谁能说一句让她去看看他们师父的话,这样她就有的接了。谁知这些人还挺要面子的,还挺心疼她的。见她救了张师兄后在院子里坐了后半夜,想请她立刻去看看自己师父的话,卡在嗓子口就是出不来。
“不必多谢。”
他们不提,凉溪也就装作高冷,摆了摆手之后,便缓步移出院子,要下山了。
“卓老先生有这一批奖励,日后大抵还会有歹人前来的。你们若要一直守着,还是小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