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何钟梁直睡至午,眼皮重得还抬不开,他其实是饿醒了。 </p>
暖阳落满了整个露台,又是一个好天啊!屋里静悄悄,扇扇门紧闭。他去过卫生间,钻进厨房。炉灶小火煲着砂罐,不出意料,是一大锅浓粥。</p>
他盛了一大碗粥出来坐餐桌旁着咸菜吧咂吧咂吃得香。陈美莲出房来,去推主卧门未果,无奈地呆站着。何钟梁问:“妈你吃了没?”</p>
陈美莲撅着嘴未应,目光生硬地看女婿。这眼神何钟梁太陌生了,令他无难受,他小心地:“妈,我……”只觉无语辩解,叹口气:“我是对不起湘云……”</p>
陈美莲激动了,哆哆嗦嗦吐字不清:“你一点不管她,没当她是老婆,我湘云我可是心肝宝贝地疼的……”</p>
老人家哽哽咽咽:“那么晚的回来,她头发还有身穿的全不成样子了。值钱的全被人抢了,那脸煞白得身子还一直抖一直抖。她说你把她丢乱魂岗一样自个儿逃出升天去了……”</p>
何钟梁艰难地回:“我不是逃……”</p>
老人家憋红了脸,连手都乱抖了:“你还不承认……”恨恨地咬着牙苦于嘴拙,只叹气。</p>
老人厨房一进一出,客厅里乱无章法胡转,又去敲女儿房门,不放心地颤声叫:“起床了,湘云啊!”</p>
房内一声微喘的:“别管我!”</p>
老人家紧绷的脸颊立马松懈了,连声应:“好好,再睡会,妈过一阵再叫你。”她弯了的腰稍稍一挺,又回屋了,“砰!”地关了门。</p>
何钟梁被关门声震得心肝颤。他傻坐好一阵,硬着头皮去敲房门,“笃笃”声声,不紧不慢。他也不离开,歇一阵又敲。</p>
室内悉悉索索有动静了,还有用水声,他便耐心等。</p>
期间陈美莲探头出来打望了眼,心事重重又悄悄掩了门。</p>
房间门扣“咔哒”声,穿戴齐整的肖湘云出来了。她对何钟梁视而不见,去冰箱取了牛奶、面包,搁茶几,坐下慢慢嚼。</p>
何钟梁自责不已地坐一侧,满脸写满内疚地望着妻子:“湘云,原谅我这一次吧。好歹咱们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声音很苍凉:“当时还有多少不幸的人,家却永远都回不了了。”</p>
湘云嘴角一抹讥诮,冷笑一声:“幸运的是那四个还全须全尾的吧?”</p>
他沉默不语,看她脸有乌青,伸手想探。</p>
她脸一昂,声音冷硬似铁:“我真恨不得——那四人——血溅当场。”</p>
他猛闭眼,脸颊不可抑制地抽搐,重重后仰,全身骨骼都在“嘎吱”响。</p>
湘云脸的泪,珠珠串坠。她尽量平静地说到:“心痛吧?昨晚我的心这还痛。”她站起来,轻飘飘地回屋,轻飘飘的声音:“年前最后一天班了,我找东西去,咱们去民政局把事办了。”</p>
何钟梁猛睁眼,直跳跳地起身,张手想抓住什么。她纤弱的身子在触手可及的前方啊,但他脑海各种奔涌不分明的闪念,没哪一种有力量让他的手把她阻拦!</p>
很快,湘云背了个包出来,手一个件袋一甩:“齐了,走吧。”</p>
何钟梁呆如木雕。</p>
陈美莲幽灵般地出来了,老朽而哀伤地劝女儿:“别这么轻易谈离,好不容易成的家啊!我以为钟梁是胆小地各人逃了,却是去找孩子去了吧?湘云啊,虽然这对你说不过去,但这是人之常情的。别快妈多嘴,换着别的男人,多半也会这么做。咱忍忍,家是万万散不得啊!”</p>
湘云“嗤”声一笑:“百忍成金么?‘忍’字心头一把刀,我千刀万剐了我还活什么人?别看我是他法律的夫妻,天天和他一起生活。关键时刻,我整个人他儿子、闺女,还有他那个前妻任何人的一根头发丝都不如!”</p>
何钟梁急声反驳了:“别这样武断,湘云!你对我同样重要。昨儿,那失控的货车挨不你的,而她们在车滚轮的前方,谁更危险?”他声声泣诉:“那说不好是——命悬一线!”</p>
湘云噙着泪声声讨:“可我明明危险在你眼跟前,被两个流氓架离了的,全身掏完了。你呢,压根儿忘了有我吧?眼角根儿都没瞄一眼。没命地冲啊,冲向那成千万动荡的人海里。不想能不能找到她们,反正必须去找,是吧?”</p>
他心疼地看她:“后来我回去找你了。”</p>
她鼻翼一酸,心一横,打开房门,背抵门扉,眼朝外,等着。</p>
他换了身衣服,玄关处换鞋。老丈母娘佝偻着身子,要哭了的样子,扳着女婿身子喋喋说:“湘云她使小性子的,你她大,加昨晚她确实受了大惊吓,不冷静,你可千万别依着她闹啊!”</p>
他点头。老人还是不放心,急急地换鞋:“我也跟着去好了。”</p>
湘云使脸了:“你挡的了一时,挡的了一世啊?天寒地冻的,跟家里好好待着。”斥得老人胡愣愣。</p>
何钟梁一出门,湘云把门挡了。室内传来老太太恸哭的声音。</p>
他满腔悲情,步履沉重。而纤纤弱质的肖湘云,行走如风,当即拦下一辆出租,手把车门,回首把他等。她不催,他也不赶,唯有司机不耐烦了:“走不走啊,瞎耽误啥?”</p>
夫妻俩来到了民政局门口,湘云一口气不歇要台阶。</p>
何钟梁终于还是拽住了她,稍往边带,问:“咱们,还是不是该商量啥?”</p>
湘云一收手,一股小戾劲:“早该离了,有啥商量的?”</p>
他喉咙处一阵咕哝,脸有伤感,也泛着温情,声音低沉缓慢:“我是说财产,咱该协商好。”</p>
她完全不心,声若蚊吟:“由你。”蹬蹬使劲往台阶冲。</p>
何钟梁第四次走进了鸣涧县民政局,几起几落更改自己婚史。</p>
一进离婚登记厅,湘云眼一巡,在陈列架抽出几份离婚协议书样本,近坐下来,刷刷开写。她很快填好一份,放对面,何钟梁接过慢慢落笔。湘云三份都写好了,他还在第一份写,写好了一份,递给湘云,埋头填第二份。</p>
湘云拿起来看,双眼渐渐蓄满泪。何钟梁在夫妻财产分割栏写了一长串,把阳光花园如今住的这套房的产权归肖湘云所有……</p>
她声音悲凉,低声说:“你真是个好人,我不可能再遇到你更好的人了……”</p>
他缓缓说:“你多保重,今后有需要我的,尽管说。”</p>
她蒙了脸,抽动着肩头。</p>
他终究还是拍着她的背,眼前浮现出了老丈母娘天塌下来般的面容,耳畔响起她的嘱托,低声说:“要不咱回去吧。”</p>
她抬起头来,揉揉红红的眼睛,竟笑了,别样的娇艳:“咱别互相折磨了。”</p>
还是她先往办事窗口走,他默默缀后。有的女人看似柔弱,在情感的抉择关头,却男人更坚韧。</p>
很快,两人走下了民政局楼前台阶,一身虚无,一身轻。</p>
今天是鸣涧县极致的冷天,虽然没有雨雪,但呼出的气流都是棉花絮。街冷冷清清,只有一串串凝结着一层白霜的红灯笼无声地宣诉说新年在眼前。</p>
湘云浅浅言语:“又过年了……”</p>
何钟梁深深看她,一语双关:“好好过。”</p>
“嗯。”她笑了,像一道明媚摇曳的光,衣袂飘飘往后退:“让我最后的样子在你心还是美的吧!”她挥手,手摇秀发飞,一张黑白灼亮的小脸笑得像冬天的一朵暖阳花。“再见!”她最后喊了一声,钻进了一辆出租车。</p>
红色出租车轻灵地行驶在岁末更季的街头,扬起一路霜花,奔向又一片春光。</p>
有些人,本来只是你流年里的昙花一现。</p>
何钟梁傍晚时分回到了王府花园。</p>
家里只有两位老人守着电视。钟婷一见儿子说:“看她们来了?那四口一大早走了,说在咱家不方便。”还心有遗憾:“要还是儿女亲家才好喲,两娃儿跟家住下了。”</p>
何钟梁心不在焉点着头,疲乏地躺沙发了。</p>
钟婷关不住话茬,长吁短叹:“昨天那场车祸真是惨。电视台刚报道的,截至目前,已经死亡十五人,医院躺着在生死线挣扎的还有七人。另外伤伤残残的……”</p>
三人不免都面有哀凄。</p>
何国祥义愤填膺:“这货车司机真是罪该万死,祸害了多少无辜!这多少家庭这个年怎么过?”</p>
“悄咪咪过。”钟婷嘘声:“县政府各街道办已经多方通知了,今年不准燃放烟花爆竹。龙灯杂耍这些一律停,更不能大张旗鼓大摆筵席了,违者重治。”</p>
何国祥严肃着一张老脸,正正眼镜框,说:“谁还有那心肠,可好在伤亡者家属伤口撒盐?”</p>
钟婷捂胸口感叹:“万幸啊,咱熟悉亲近的人家,还好没听说有遇难的。我看见思竹和她妈,差点没憋住真想问,大冷的天又年关头,带咱孙去人多处凑啥热闹啊?要出一点点意外,还要不要人活了?”</p>
她才想起来,推把儿子,饶有兴味:“你咋把那四口人带咱家来了?咋碰的?约好的?”</p>
何国祥无奈地看老伴:“约啥约,一天想些啥,无非是赶巧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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