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更新暗的潮最新章节!王经国铺开圆桌,从碗柜里取出黄色的茶壶。瓷面上印着百鸟朝凰,但是做工简陋。
红色与金色相交的茶叶口袋敞开着,是十二块一包的猴王牌茉莉花。热水滚烫,为茶叶绽放出最后的生命力。
王经国向锅底坑中填着新劈的白桦木,松明传来特有的香气。刘志鹏一言不发,听老王胡言乱语。
“果冻这犊子,和他爹一样不是人。当初分家的时候,我一分钱没捞着,等短命鬼死的时候,倒搭了口寿材。”
“过几天把那牲口取回来,还得搭上一口。现在还tm得火葬,前前后后算下来得一千多,妈的!”
“这火葬挺有意思,火一燎,喷香。上次刘三他老头子走,我在那瞅着。要是有瓶天涯在旁边,我直接就着吃上了。”
王经国对死人毫不忌讳,刘志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却焦急得很。张宏达不知道刘志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盯着面色苍白的陈骁。
铁门上的铜铃铛叮叮当当的响着。马克手里拎着大蒜、圆葱以及五六杯咖啡。
王经国的老婆提着猪肉跟在身后,径直走进厨房,一言未发。
“刘队!我回来了!买咖啡正好碰上了嫂子,一道回来的。”马克笑笑,把东西放在灶台上。
刘志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知道,马克暴露了。这个女人似乎有点东西。
他眼睛瞟向屋后的围墙。这堵墙背后,就是小杜家黑漆漆的貉子棚。貉子棚外面,就是藏着尸体的拆迁荒地,直通荆棘茂密的后山。一旦进了这片荒地,抓捕工作就很难进行了。
狗窝旁的破板门联通着貉子棚。出了这道后门,便离开监控的范围。
刘志鹏悄悄递了个眼色,趴在桌上,迅速打起呼噜。陈骁会意,几分钟后,把杯子推到地上。
刘志鹏勃然大怒,冲着陈骁吼道:“你瞎呀!我忙了几天了,就睡这么一会儿!你成心折腾我是不是?”陈骁委屈地看着刘志鹏,嘟囔道:“刘队……我……”
马克和张宏达不知就里,连哄带劝,从来没见刘队发这么大火,想必是累坏了。
王经国放下铲子,解开围裙,扫着地上的玻璃碴子,低声笑着:“刘队,咋起床气那么大呢?气大伤肝啊。”
刘志鹏依旧不依不饶,指着陈骁的鼻子:“你给我滚!滚tm狗旁边去!”
陈骁气呼呼地站起来,狠狠踢了脚凳子,转身快步走向黄狗。
刘志鹏呷了口茶,险些背过气去。无论是张宏达、马克还是王经国,眼里都多了些异样。气氛变得沉闷。
而刚刚委屈的陈骁,轻轻蹲在狗窝旁,眼睛熠熠生辉,如同一匹猎杀时刻的山狼。他很自信。没有人,可以走出这道后门。
厨房内传出擀面杖的声音。王经国挥舞崩掉牙的菜刀,将肉馅掺了把韭菜末,搅拌均匀,与媳妇儿搓出一个个圆鼓鼓的饺子。
刘志鹏借口去王经国那拿烟,脚踏着厨房的门槛。门楣上悬着面镜子,右下角还贴着“跃进造纸厂”的塑料字,镜框缝里别着几张照片。
照片上的果冻穿着西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与谢霆锋有几分相似,很帅。
刘志鹏点燃了香烟,假装与王经国闲聊,眼睛却不时地瞟着镜子,寻找这个女人的端倪。
女人黑色的包臀裙上有个猥琐的白手印,明显是王经国的杰作。
她的头发浓密,黑而长。皮肤雪白细腻,与王经国的脸形成强有力的对比。但是,漂亮的眸子旁藏着几道不易察觉的鱼尾纹。
凭借长相,根本猜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细长的指尖上贴着创可贴,轻车熟路地捏着饺子。
女人胸口挂着金项链,弥勒佛坠子咧嘴大笑。金耳钉看起来克数很重,点缀着红色的宝石,为女人增添了几分妩媚。
她左手手腕处戴着只翠绿的镯子,想必价值不菲。玉靠人养,人靠玉托。她身上的气质,绝不是一个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娘所能拥有的。
蕾丝衣领做工很好,高跟鞋上落了一层白花花的面璞。女人就如此飞快地捏着饺子,从不抬头,也不插一句话。
废品收购站所处的位置基本等同于山脚下的城乡结合部,女人这幅打扮定是犹如鹤立鸡群。不过居民们的想法一定正好相反,是“鸡入鹤中。”如此妖冶魅惑的身段,难免遭来非议。
刘志鹏突然发问,想打她个措手不及:“嫂子,尸体怎么处理呢?”
女人蓦地慌了下神,可立即稳定下来,笑着问道:“您说果冻的尸体啊?过几天取回来怕是要火葬,这苦命的侄儿。哎……”
这女人就是师傅老于说的没什么可疑?刘志鹏心剧烈地跳动着。想是在电话调查中女人伪装的极好,让老于疏忽掉了这条大鱼。
女人不经意说出的一个“您”字,隐藏了极大的问题。这个女人,绝不是简单的家庭妇女!
刘志鹏又喜又惊。这个女人身上的线索,也许就是打开潘多拉罪恶魔盒的钥匙。
饺子在铸铁锅中翻滚着。跳跃的火苗旺盛而诡异。浓香扑鼻。
早就听说过鸳鸯馅饺子,是猪肉混合牛肉和的陷,但是调料不详。正八经儿的满族风味。
王经国用牙咬开瓶盖,喉结蠕动着,仰头灌了半瓶啤酒,打出个长长的嗝。
女人弯着腰,手里握着大笊篱。白色运动鞋被火熏上了黑烟。张宏达手里抱着蒜臼子,上下攒动。
马克在厕所中叹气,一向敬爱的刘队为什么那么大的火。陈骁不见了踪影,想是心里不痛快,溜出去散心了。是啊,如果被指着鼻子骂的是自己,恐怕自己也会跑出门,放声大哭。
刘志鹏往碗里倒着陈醋,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但他早已注意到,王经国老婆脚上的高跟鞋,变成了白色运动鞋。
表上的时针指在第四个格子中。王经国把电视调到中央十二,《天网》,是他喜爱的节目。
饥肠辘辘的张宏达蘸着蒜酱,大口连吞了几个饺子,味道果然不错。马克本没有什么胃口,但连日的劳累让肚子诚实地吐露出心声。筷子不由自主地分开,马克闭着眼狠狠地咀嚼,热油烫得眼泪流了一脸。
是幸福的味道。忙碌的调查中,坐下来吃口热气腾腾的家常便饭,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刘志鹏似乎疲倦不堪,他轻轻地与王经国撞了下杯子,把一整杯啤酒倒进口中。
刘队是从不在工作时间喝酒的。马克不禁有些心疼,马上年过半百的人了,压力犹如五行山般压在刘队肩头。他还能撑多久呢?
“刘老弟啊!哥哥觉得跟你挺投缘的,你以后,一定要时常来做客。”王经国饺子一口没吃,却已喝了个迷迷糊糊,对刘志鹏叫起了老弟:“哥哥我几进宫的人了,没几个瞧得起咱的。但你刘老弟不一样!”
“你有时候说话也挺难听的,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尊重我!”王经国眼泪流在了脸上,他端起杯子:“哥哥我干了!你随意。”
酒桌上的话半句也不能信。但是张宏达能够感觉到王经国的话,的确发自肺腑。
刘队无论是对手下,还是对犯罪嫌疑人,都保持着尊重。这正是独属于刘队的人格魅力。
那刚刚陈骁是怎么回事……
“老哥哥啊,嫂子和侄子呢?叫来一起吃口饭,忙活了一下午,不能就咱哥几个享受啊。”
王经国使劲擤了鼻涕,往鞋窠一抹:“小子估摸着上网去了,迂蛋!老爷们儿喝酒,老娘们儿上什么桌?”
“不是哥哥说你,你这几个小兄弟多好!你说骂就骂,像对付狗似的……”
话音未落,貉子棚后传来了清脆的声音:“嫂子,这是找啥呀?”
“舀点苞米面,给狗弄点面子粥。”
刘志鹏暗暗笑了。一条成功的暗线,就是要隐藏在众人眼皮底下,却又无人能够发觉。
“嗷”!惨叫声袭来。
“不对!是陈骁的声音!跟我来!”刘志鹏暴起,踩着炕沿顺窗户跳了出去,把一扇玻璃碰得稀碎。
张宏达与马克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拉上拉链,紧跟刘志鹏步伐。
王经国奇怪地挠了挠头,也追了出去,被门槛绊个跟头。
陈骁浑身瘫软地晕倒在电磨旁边,口吐白沫。裤子是湿的,小便流了一地。
网购的劣质电击棒被扔在地上。这种东西电压极其不稳定,很容易损害人的中枢神经。
“m!宏达,马上送小陈去医院!打电话叫人!快!”
“小马,跟我追!我要弄死这个娘们!”摇晃的王经国不解地问着:“怎么了老弟?”
刘志鹏狰狞的面孔把他的酒吓醒了一半,紧接着磨着牙把他拽了个趔趄,破音的嗓子吼了声:“给我滚!”
二人钻出貉子棚,踩着碎瓦疯狂地向山上的手电光跑去。雨点不知不觉得落下,地上的水流汇集在一起。
手机的亮度并不足以探清视野。刘志鹏领着马克穿越在茂密的荆棘丛中。
棘刺略过健硕的肌肉,划出道道伤口,被雨水淋透,剧痛难忍。
奔跑过程中的刘志鹏不停地点着被泡湿的长白山香烟,体力渐渐不支。小马超过刘志鹏,死命地追着。
“啊!”吼叫如同惊雷般划过夜空。削尖的柞木棍子笔直地插进小马腹中,马克应声倒地。
刘志鹏一个箭步冲到面前,紧紧地抱住气若游丝的小马,迅速撕碎自己蓝色衬衣,捆在小马的腹部。
鲜血连着雨水源源不断地渗出,混杂着冰冷的恶意。
警笛声从山下传来。刘志鹏拨通了刘嘉明的电话:“嘉明,上后山!拿担架来!”
这一刻,刘志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罪恶排山倒海般铺面而来,狠狠地锤在胸口。
救护车载着面色惨白的马克,竖在其胸前的木棍仿佛嫌疑人竖着的中指,戳进刘志鹏没有血色的脸。
“把这里封住。”赤裸着上身的刘志鹏拎着把铁锹,他看了眼哆哆嗦嗦的王经国:“老哥哥,你送孩子到别处住两天吧。日后兄弟给你陪酒谢罪。”
“来几个人!”
铁锹一次又一次地扬出肮脏的红土。没有多久,铺开的蓝色塑料布上,多了一具无法辨认身份的白骨。
强烈的怨气笼罩着荒地,令人毛骨悚然。
蓝色碎布片中混杂着大量蛆虫,肆意扭动着淡黄色的肥胖身躯。
刘志鹏打开尚未降解的机动车驾驶证,绿色的卡片上模糊地印着两个字——朱雷。
一并挖出的皮带上挂有三把锈迹斑斑的钥匙。骨架的舌骨右大角有骨折迹象,其余骨骼未见损伤。胸前有一颗犬牙吊坠,绑绳已腐化殆尽。
B市公安局的灯光以最快的速度亮起。
“用尽一切办法,尽快出具法医鉴定,能多快就多快。”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冯志阳挂了电话,为刘志鹏沏了杯浓茶,面带敬意地递给这位钢铁锻成的同志。
“老刘,辛苦了。”冯志阳握住刘志鹏冰冷的大手。
“这面我先应付着,你去睡一会儿吧。”
刘志鹏眼中布满了蜘蛛网状的血丝,他惨然一笑:“冯局,你说我睡得着吗?小陈和小马还在医院里躺着,生死难料。”
“磨刀不误砍柴工,何况……”
刘志鹏摆摆手,打断了冯志阳的话:“冯局,我要马上缕清思路,替我盯住。法医鉴定一出,立刻通知我。”
“张宏达!”
“到!”
“还能坚持住吗?”
张宏达用尽力气给了自己两个嘴巴,竟流出鼻血来:“报告队长,张宏达已准备就绪!保证完成任务,请指示!”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看似平平无奇的刘志鹏却带出了一支顶天立地的队伍。冯志阳冲着二人背影,挺直腰杆,默默敬了个礼。
“老王,给我讲讲你媳妇儿的故事吧。我要听——全部。”张宏达模仿着刘队的沉稳,抛出问题。
王经国紧绷住面部,全无平日里的嘻嘻哈哈。
“这个女人……说来话长……”
王经国自幼家庭贫困,因为成分问题,饱受欺凌,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也正是因为成分问题,王经国失去了报考技校的机会。好在老师觉得他人不错,为他介绍了一份肉联厂盖戳的工作。
八十年代,B市内严打各种不法行为。20岁出头的王经国到舞厅跳舞,莫名其妙被以流氓罪逮捕,判了三年。
出狱后,身无长物的王经国饱受白眼。他在火车站擦过皮鞋,在市一中门口修过自行车,也倒腾过山货。
在日子眼瞅着希望降临的时候,因暴力抗税,他第二次进了铁北监狱。
长期饭票到手。在那个法制不健全的年代,判多判少全凭个人心情。王经国经历了与铁窗的七年之痒。
走出大铁门那天,已过而立之年的王经国惧怕川流不息的车辆。
听说香港要回归了。不过香港是哪儿?
王经国没有看过83版《射雕英雄传》,他的记忆仍停留在周润发饰演的许文强身上。为什么没有人戴礼帽,围围巾了呢?大波浪+喇叭裤+自行车+破音响成了年轻时尚小伙的标配。
街上没有什么烟火气,所有人都面带菜色。毛纺厂的烟囱不见黑烟,造纸厂也不再排污水。记忆中的那条大沟长满了杂草,已与平地没什么两样。
他想找份工作。可是没有人在工作。难道摇滚能让人吃饱饭?
天黑了,风很凉。街道两旁闪着粉色的灯光,如梦似幻,像璀璨的星河。
姑娘们穿着各色的裙子,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她们不冷吗?
王经国又摆起了自行车摊。每天有若干剃着炮头、戴着钢链的中年人向他索要“保护费”。他们嘴里时常卷着舌头,冒出两句“扑街”、“衰仔”,生意根本做不下去。他们在说什么?
父母已去世多年,王经国用仅有的钱买了两个罐头,去探视阔别多年的大哥。也许父母给自己留了些物件儿呢。
罐头被大哥留了下来,人却被撵出门。他还记得侄子王果冻嚼着桃酥饼干,异样地望向自己的眼神。
妹妹家换了主儿,新主人鄙夷地告诉王经国,她去了东莞打工,做服务行业。临走还朝他吐了两口唾沫。
妹妹应该不是做服务员,她是在卖服装吗?
王经国看着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十分无助。也许回到铁北监狱,才能更好地生活。
他思索着能够做些什么,先判个死缓,再判个无期,这样最少能在里面舒服地住上十五年。自己在里面如果表现得好,还可以加刑。他已经想好了如何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
不过,一个女人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
一个寒冷的夜里,王经国打算用刨根儿结束对面女人的性命。那个女人哭了,像一只柔弱的小猫,讲述着悲惨的经历。
王经国心软了,他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女人比自己小十二岁,已经有孕在身。
王经国同女人成为了合法夫妻。他用女人的三万块钱积蓄买下了这家造纸厂,并改造为废品收购站。
房间通风不好,煤气造成了孩子缺氧。因此现在的王成栋脑子不大灵光。
生活虽然还是很苦,但王经国尝到了苦里的甜。老婆也不干活,顶多做做饭。没事便打麻将,还喜欢穿些奇怪的衣服。
平日里二人交流不多,且交流的时候多数是在被窝里。
原来,监狱的外面也能如此可爱。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可是,近几年,因为酒驾肇事逃逸,他再次与铁北监狱阔别重逢,面壁三年。
“张警官,一场游戏一场梦啊!”王经国有些唏嘘,竟然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
张宏达尴尬地咳嗽两声:“老王,请你回归正题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