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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2——暗之音

    ,最快更新暗的潮最新章节!三月二十六日。于滨收回六米三的长竿,将手指长的白条扔进红色塑料桶中。他酷爱钓鱼,不分冬夏。余寒尚在,江面不过刚刚开化。这个时候,鲫鱼不会开口的。而白条,无论冬夏,始终保持着贪婪的胃口,和强悍的生命力。

    江水太凉,鱼饵雾化效果不佳,甚至有可能冻成冰球。于滨在蓝鲫中狠狠地混入半袋拉丝粉,蘸着秘制小药,嘬了口泰山烟。

    桶中游着三五条白条,长短不一。这是于滨一个上午的成果。他酷爱钓鱼,可是并没有什么技术,他只是享受过程。没人知道下次提手是否空竿,也没人知道下一条鱼会有多大。一条小鱼,也许会引出一群大鱼。把钩从鱼嘴中摘下的瞬间,才是满足感。

    反正于滨是不会吃江里的鱼,每次捞出的残缺不全的浮尸,都是被鱼啃过。“人吃鱼,鱼也吃人,很好玩。”上司老王曾如是说。

    本来今天是要参加婚礼的,特意与同事调了班。谁知道为什么取消了。于滨眉头紧锁,份子钱随出去了,新娘没看到,酒也没得喝。

    上钩了。一尾黄辣丁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又滑又腻。于滨扯着鱼线,终于拽住了它。黄辣丁猛得一甩,纵身跃进江中,鱼钩深深地刺进虎口。于滨眉头拧在一起:“m!”

    他用力地撕扯着,倒刺带下了一块肉。一边用面巾纸捂住了伤口,一边踢倒了水桶,狠狠地把桶中的白条碾成肉泥。蓝鲫饵料散发着诱人的麦片香气,但是一个钓鱼人是从来不会饿的,耐心,是钓鱼人最大的长处。

    鱼泥被风吹过,硬邦邦的。

    电话铃声响起,是集团短号。

    “老于,下午回来上班,少喝。督导组巡视。”没等于滨回话,电话干净利落地挂掉。没人明白为什么上级总随便占用别人的休息时间。

    于滨扫兴地收了竿,鱼线缠在了水草上。“m!”

    朝鲜人放排时掉落了许多圆木,烂在深不可测的水底,为水草提供了良好的生长环境。于滨恨恨地烧断鱼线,把剩下的鱼饵扔进江里。

    长城皮卡的后备箱里装满了破烂,与破烂老旧的车子风格很搭。于滨换上皮夹克,把渔具随意扔了进去。满身的机油味。

    天暖和了,可以把雪地胎换掉了。这种事于滨懒得处理,让儿子去做就好了。

    食堂拌了猪耳朵,酸菜馅包子很开胃。于滨捏着牙签剔牙,听同事们闲扯。

    “逃婚这种事,我还以为就电视上有。笑死我了,那小子是我朋友战友,今天结婚,莫名其妙失踪了。”财务科的魏坤一边撕着餐巾纸,一边嚼着橘子,酸的龇牙咧嘴:“你说,他不会喜欢男的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在这么小的城市里。

    小马重新绑住了头发,瞪了一眼魏坤:“关你什么事啊,舌头怎么那么长?”

    魏坤丝毫不做理会,继续说道:“这锅炉房的人该下岗了,暖气给的晚停得早,真想打断他们的腿。”“听说那小子还给女方留了封信和一张卡,说不合适。孩子都几个月了,新娘子当场就昏过去了……”

    “咣”的一声,吓了众人一跳。“魏坤,少扯点没用的!报表都做完了吗?”

    “于队,怎么了?这么大火气!”魏坤嬉皮笑脸地拿了两个橘子放在于滨面前。

    于滨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他知道了自己的酒为什么没喝成。说真的,他替老朋友家里丢人。

    吃完饭,于滨换好了制服,帽檐上的国徽熠熠生辉。只是仍然盖不过白发的扎眼。自己的儿子也快到了结婚的年纪,因为职业的缘故,与儿子鲜有交集。每次见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老于自诩脾气极好,耐心极佳,可以连续钓三天鱼不吃东西。当然这只是自以为是罢了。他抽着烟,剥着一只皱皱巴巴的柚子,肝脏有些疼痛。儿子给他买的水果,总是吃不完。自己与儿子说不上三句话,就要痛骂儿子一顿,日子久了,也就没什么话了。

    好在儿子争气,考上了公务员,全家跟着开心。为这事老于骂了儿子整整四年,要不是自己的苦心孤诣,也许儿子现在做了销售,在冰天雪地啃榨菜。他身体不好,能吃了那个苦吗?想到这里,老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把柚子塞进嘴里,苦的直咂嘴。

    下雨了,水汽氤氲,路灯散射在水汽里,别样的娇媚。

    冯远手抄在裤兜里,缓缓地漫步在沿江小路上。头发湿漉漉的,十分舒畅。他随手把一块石头扔下桥,听着落入江里的声音。初春的雨,是那么可爱。

    若是春天是位姑娘,想必是大眼睛,圆脸蛋,柔情似水。

    大部分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只有烧烤的味道混杂着春雨的清新。冯远气急败坏地砸着桥上的扶手,这味道他不喜欢。不过转瞬间又恢复了一脸的冷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从步行街的东部到西部,两旁共有四百二十盏路灯,每隔十米一盏。有十三盏损坏了两个多月,至今未修好。

    茶余饭后来此散步的人不少,保障行人安全是项至关重要的工作。限速20km/h,禁止鸣笛,三个测速拍照算是警示作用。在浮躁的工作后,可以至此享受难得的祥和。

    治安监控共有五个,但是摄像头上的红点从没有亮过,可能是为了省电吧。

    桥下漆黑一片,灌木丛茂密地生长。不知是谁开垦出了菜地,土壤肥沃,每年的白菜均长势良好。

    冯远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像是自身的每一寸肌肤。他深爱着这里。也许不能算作深爱,因为他长久以来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只有这里。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种什么感情。

    一株走马芹突兀地生长在灯影下。冯远随手拔了出来。走马芹是一味中药,学名白芷,对控制癌细胞扩散有一定的帮助。

    远处波澜不惊,却暗潮涌动。“当年九洋钓金鲤,绾丝施巧困龙精。”冯远伸手接住雨滴,轻轻地抚摸着。

    周可可在trump咖啡馆坐定,要了一杯咖啡。之所以常常选择这里,是因为感觉上的不同。

    墙壁上画着两只蜗牛,丑的可爱。柜台养着一只绿色的角蛙,脾气极大,每当逗弄时会发出藏獒般的惨叫。

    隔板顶摆着几摞书,没有心灵鸡汤。周可可大概看过,记得《西方哲学史》、《王阳明心学》、《国富论》。

    黄色的墙壁映衬着金色的灯光。那仿佛幻想之国,明媚而深沉。简易酒架上摆的不是红酒,几盆多肉代替了它们的位子。小羊肖恩的装饰非常可爱,周可可每次看到都要笑出声来。

    店主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子,可爱又有气质。雪白的衬衫外时常罩着棕色的围裙,蓬松的头发烫着离子,一副复古黑色大框眼镜架在高耸的鼻梁上。他时常以白皙的手指按开迷你电视机,会看《荒野求生》或者《百家讲坛》。

    踩着脚垫的黑色正装皮鞋一尘不染,如咖啡般细腻。周可可亲眼看到他在涂鸦板上写字“每个人都是一本,记载着思想的成长与社会的历程。读者很多,但是谁都不是原作者。”

    咖啡的名字有很多种。不过没有卡布奇诺,没有拿铁,没有摩卡。名字都是店主自己取的。

    周可可点了一杯“泡沫经济”,看电视上的贝尔烧烤鳄鱼。咖啡里加了绿茶。这种创新似乎谁都可以想出来,却没有其他人做过。浓郁与清新的碰撞,是不羁的洒脱。

    周可可曾尝试着与店主搭讪。店主笑得阳光灿烂,总是很有礼貌的回答,却从不主动说些什么。但是从他的皮带腕表以及摆在不起眼位置的手包上可以看出,店主不会在乎咖啡馆的收入。调咖啡,也许只是爱好。

    那个人又来了。周可可皱了下眉头。

    “好久没见啊远。”“最近好吗泽?”

    那个人的嘴角总是若有若无的带着冷笑,让人十分不舒服。坦白来说,他长得还算可以,只不过深沉的装束及金丝眼镜与年龄格格不入。周可可对比着二人的气质,一个阳光万里,一个乌云密布。

    店主为那个人调了一杯“蓝色西西里”柠檬茶,搭配着一只火腿三明治。

    “这几天我在想罗素悖论。设集合S是由一切不属于自身的集合所组成,即“S={x|x ? S}”。那么问题是:S包含于S是否成立?首先,若S包含于S,则不符合x?S,则S不包含于S;其次,若S不包含于S,则符合x?S,S包含于S。”那个人边咀嚼三明治边抛出了问题。

    听他们探讨问题不是一次两次了。罗素的数学问题总是建立在哲学基础之上。周可可知道这个悖论,以及经典的理发师题目。

    某个城市中有一位理发师,他的广告词是这样写的:“本人的理发技艺十分高超,誉满全城。我将为本城所有不给自己刮脸的人刮脸,我也只给这些人刮脸。我对各位表示热诚欢迎!”来找他刮脸的人络绎不绝,自然都是那些不给自己刮脸的人。可是,有一天,这位理发师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胡子长了,他本能地抓起了剃刀,你们看他能不能给他自己刮脸呢?如果他不给自己刮脸,他就属于“不给自己刮脸的人”,他就要给自己刮脸,而如果他给自己刮脸呢?他又属于“给自己刮脸的人”,他就不该给自己刮脸。

    店主笑了:“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研究悖论呢?这个命题并不难解释,以理发师悖论为例。”他拿白毛巾擦拭着双手,“理发师在为自己刮脸时,是与每一位顾客同处于一个维度。在做广告以及为自己刮脸时,却是处在一个更高的维度。如若将其视为两道直线,那么,所谓的罗素悖论可以用简单的一句话解释——平行线相交。”

    周可可听得很茫然,这颠覆了她对于平行线的理解,忍不住插了一句:“怎么可能?”

    店主示之以微笑:“在哲学层面没有绝对的绝对。”

    那个人也笑了,不过是冷笑:“莫比乌斯带?也许你的解释是对的。既处于同一空间,却又不处于同一空间。在某一层面上来讲,永远不会有交集;从另一层面讲,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元素,其实根本就是一体的。”

    “不管是莫比乌斯带还是克莱因瓶,只不过是哲学家偷换概念的产物而已,远没有那么复杂。你常说,研究哲学,要以心理学为基础。他们不过是骗了别人,凑巧也骗了自己。要想解释,必须站在更高的维度来看待问题。”店主轻轻点燃一支爱你香烟,周可可崇拜地看着他优雅的手。

    “所以你就是那个站在另一维度的人?所以你的三明治叫做‘薛定谔的猫’?究竟是面包片叠加,还是生死叠加?”那个人一脸阴霾,淡淡凝视着店主,眼白多而无神。

    “生死叠加也许很可笑对吗?不过我跟你讲,在我们中国哲学思维里,它根本就不可笑。他只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半生不死。”二人黑色白色的衬衫外夕阳下撕扯着,犹如阴阳鱼般。店主同样以矍铄的双眼凝视着那个人:“半生不死,你说对吗?”

    那个人不再说话,轻轻吸着烟。店主递过来便利贴和水笔,他接过并飞快地书写着。

    “如此说来,善与恶也会有交集。那么,所谓恶,不过是另一个维度。若站在善的维度来看,恶便是善。感谢你的答案。”那个人把便利贴卷好,装在一支小玻璃瓶中,缠上黑色的丝带,系在角蛙旁的风铃上。随即扣上西装扣子,淡淡地说道:“走了。”同时将一个盒子放在桌面上。

    周可可轻轻地逗着角蛙,听角蛙气急败坏地吼叫。

    店主望了一眼月光,同样在便利贴上飞快地写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写罢,他打开那个人留下的盒子,取出两支细长的人参:“认识这么久了,请你喝杯茶吧。”

    周可可心花怒放:“荣幸之至。”

    冰裂纹白瓷杯盛着黑色的茶。氤氲着芬芳,沁人心脾,心旷神怡,宠辱偕忘,古井无波。“茶叫什么名字呢?”

    “长生。”

    周可可怀着强烈的仪式感品尝着,却只能强忍呕吐的欲望。苦辣腥酸,全都是难以接受的味道。

    “人参,白芷,大黄,雷公藤,四季青,冰片……只一味人参,怎么抵得住如此寒凉呢?”

    音响里放着音乐,他也在跟着轻和:“当恩怨各一半,我怎么圈揽。看灯笼血红染,寻仇已太晚。月下门童喟叹——昨夜太平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