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缓,所过之处,高处的野树发芽长叶,低处的野草一片片绿起来。
随行军医帐子里,黑小白在擦拭一把剑。
那是一把上好的长剑。
一个老兵凑过来,“没看出来啊,你这个闷性子人,身上还带着这么好一把剑。给我摸摸行吗?”
黑小白不吭声。
老兵伸手来取剑。
黑小白忽然变脸,一脚蹬过来,踢在了胯部,疼得老兵呲牙,“不给瞧就算了,何必生气呢?你这个怪人近来是怎么啦?成天板着一张脸,好像谁惹你不高兴了!”
黑小白不理他,推长剑入鞘,起身走出大帐,望着远处巍峨连绵的山峰走神,眼前的路,何去何从,他深感迷茫。
走,就这样悄没生息地离开,回去找她,两个人相守着过平凡日子,一辈子会平安喜乐的;可是,这内心真的就能走得安然?
要是留下来,这路又要怎么走?眼的路,好像路走着走着就断了。
前路漫漫,那个带头的长辈殁了,标杆和希望也就坍塌了。
耳边有深深浅浅的呻*吟,那是一些杯饥饿、疾病、伤痛日夜折磨的弟兄们。
漫长的寒冬是熬过去了,可眼前的新春并不怎么令人欣喜,相反而是越发让人感觉满目疮痍,心境悲凉。
他曾经不问军事,远离纷争,只埋头于治病救人接骨疗伤,以为这样便能等到一个好结果。
现在看来,当初隐姓埋名一头扎入军中,做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军医,竟然是个错误的选择。
再听见满耳的痛苦呻*吟,心头忽然一阵莫名的烦躁,只想甩开他们一个人静静。他信步走,远离了大帐,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
现在怎么办?走,还是留?
信手捻起一块石子,看了看,心里默默念道:这石头一头尖一头圆润,扔起来再落地,尖头先落地为正,圆头先落为反,正了走,反了的话……留。
闭上眼捏着石头默默祈祷:“我挺想你的,挨饿受冻的日子里,漫漫长夜里冻得睡不着,都在想你,想和你相识的每一天,从最初的相遇,到后来一点点接近,再到后来成了恋人,再到后来……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酒醒后我只有后悔,我曾经想过,这辈子要是能重新来过,我哪怕什么都不要,也要一辈子对你一个人好……这样的机会竟然真的出现了,从重新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下了决心,这辈子,再也不会辜负你。可是……如今,我究竟要什么呢?你,还是白家满门以及这两万将士的身家性命,还有白老将军苦苦经营一生的英名声誉……有时候我真想就这样毅然离开,白家的事,白老将军的事,东凉国的事,说白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舍不下,放不开,爷爷他,白老将军,实在是对我太好了,这样的人,我真的要辜负吗……”
沉吟许久,忽然抛起,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线,然后落地。
他忽然改了主意,不等它落地就从空中操手接住,不看,只是顺手丢到身后去了。
大步走向不远处两个扭打在一起翻滚的兵士。
竟然是两个兵士,一个是个嫩生生的兵娃娃,另一个都有胡子了,两个人正打得兴起,身子在草地上碾压得青草乱飞。
同时两人嘴里还不停地骂着。
老的一边打一边喊:“揍你这没良心的!”
小的不服:“你就是个傻子,人都死了,你还护着——”
老的大喊:“不许你信口污蔑白老将军清名!”
小的委屈:“那是我污蔑,都是他害了我们大家!”
老的在小的脸上抽一巴掌:“他对我们还不好,自己饿着,还把马骨头汤省出来亲手喂给伤员。我们都吃了马肉和骨头汤,只有他一口没吃,夜里饿得睡不着偷偷起来喝凉水——”
小的反手打回来:“可如今我们落到了这步田地,就是跟错了他的缘故!”
……
黑小白冷眼看着。
一老一少两个兵士像两个疯子,带起草地上的尘土飞扬,就连草丛里准备下蛋孵蛋的雀儿也被惊起乱飞。
“砰——”老兵一巴掌拍在小兵屁股上。
小兵捂住屁股大嚷:“你个老东西真下得了手啊,我这屁股上的刀伤才好——”
黑小白忽然冷冷发笑。
笑声惊到了两个打得淋漓酣畅的兵。
两个人放开手掉头看,同时反问:“黑军医,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阵了。”黑小白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你们争什么呢?说来听听。”
小兵揉着屁股,“黑军医你来评评理,我说我们如今困守在这深山谷里,求死不能求生也不能,本来我以为熬出一个冬天就好了,谁知道没死在寒冬腊月,眼看着要死在眼前了。”
老兵气愤:“你胡说,我们这些人当初跟着白老将军出来谁不是自愿的,如今白老将军连性命都搭上了,你倒说这样没良心的话,你真是不配在白老将军手下当兵,更不配说自己是跟着白老将军一起吃过苦受过罪打过仗的兵!”
小兵委屈:“我哪里是自己昧着良心胡说呢,都是军营里那些人说的。他们说我们大家本来是奔着白老将军来的,他英名世人皆知,又能征善战,跟着他有朝一日肯定能熬出头,大家都博一个好前程,也能图个封妻荫子的,谁知道这一趟出来晦气,受尽苦难不说,如今白老将军自己也死了,我们这些弟兄们还熬在这里有什么用?前途是不敢指望了,只怕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被朝廷的兵当乱臣贼子围困致死,死了连个坟头都没有,就只能抛尸在这深山荒谷里。”说着落泪,满眼都是思念家乡、亲人的眼泪。
老兵叹一口气,颓然坐下,“谁说不是呢。我们走到如此地步,是一开始谁都想不到啊——可你们也不能把罪过全都推到白老将军头上去。老将军他也有自己的无奈,自从拉我们出来的那一日起,千斤重担便压在他一个人肩头,我作为近身伺候的人,又是早年间甲子兵中残留的老兵,我怎么会不知道白老将军的为人和胸怀呢,拍着心口窝说话掏心窝子的实话,放眼如今的天下,这东凉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眼把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放在心中第一位的人!白老将军,堪比史书中大宋朝的岳飞啊——他从年轻时候起事以来就带着弟兄们南征北战,后来遇上一代开国明君一世皇,他立下的功劳那真是赫赫如山啊——他受过多少罪,吃过多少苦,打过多少仗,身上有多少刀伤剑伤,乱军阵中飞刀砍掉多少敌军首级,砍翻多少敌军大旗,凝聚起多少人心,肖力年你这吃奶奶的娃娃怎么会知道?那峥嵘岁月,你们都是没看到,没经历过,所以你们才敢这样信口胡说,以后胡说的时候先摸摸你们的心口窝吧——”
说到动情处,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黑小白慢慢跪下,双手搀扶他起来。
慢慢问道:“在你眼中心中,白老将军真的这样好?”
老兵擦一把泪,“我成大彦这辈子最讨厌那些不说实话的人,我本来已经是带着儿孙在乡间种田耕地,过着吃饱穿暖的小日子,我为什么要跑出来参与起兵,都是忘不了白老将军对我们的好啊,想我年轻的时候,跟着将军跑遍了整个东凉国,哪片土地上没有我们的马蹄踏过呢——真的是一寸河山一寸血啊,东凉国如今的好日子是我们这些人脑袋提在手里换来的——白老将军不忍心眼看着大好江山被摩罗国铁骑践踏,更不忍看着数数万苍生百姓被他们杀戮——白老将军既然带头起兵迎战,我们这些旧日的老兵自然不能旁观,我们愿意和将军一起金戈铁马,一起出生入死,一起为东凉国的无辜百姓拼杀出一个能够安居乐业的日子。”
成大彦说着捂住脸大哭,“我们和将军之间这份情义,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会明白呢,这是峥嵘岁月里一年一年磨练出来的,我只恨自己老了腿脚不利索了,感觉也迟钝了,没能及时察觉出将军最后的打算,早能察觉出来的话,我真是宁可跟着将军一起赴死的啊——”
“你们的情义……兵士和老将军之间的情义……”黑小白喃喃回味。
“是啊,白老将军他真的是天下少有的好将军呢,打仗从来冲在最前头,吃饭睡觉和最普通的将士一模一样,好几次就为掩护不知名的小兵而受了伤呢,想当年有一个新兵操练时候不认真,上了阵一紧张连枪都捏不稳,乱军阵中眼看被飞簇射中,都是老将军啊,不顾一切扑过来替新兵挡下了飞簇,胳膊上深深扎进去五寸呐,疼得晕了过去。但是丝毫都没责罚新兵。等伤势好了后,他还亲自带着这个不懂事的新兵练习射杀。你们知道这名不懂事的新兵是谁吗?就是我成大彦啊——”成大彦再次抹泪。
新娃娃肖力年听得入神,忘了刚才还和成大彦厮打,凑近来坐到跟前,瞪圆眼睛:“你真是那个新兵?你倒是很幸运啊,老将军居然还亲身为你挡过飞簇?”
黑小白目光炯炯看着这张年轻的娃娃脸,“其实你也得到过他的照顾啊,你屁股受伤昏迷那阵子,他亲自帮着我给你上药。你屁股上有个巴掌大的黑色胎记,他当时还伸手摸了一下呢。”
肖力年慌了,羞得脸红:“真的假的,将军他竟然摸过我的屁股?”
成大彦瞪他:“还不止摸屁股呢,最后那段时间杀了战马吃肉,有一次你不是偷偷哭着说吃不饱吗,分肉的时候火头军特意给你碗里多分了一勺子,你知道那是谁的一份吗?就是白老将军的,他把自己的省下给了你,他自己却一夜没吃东西。”
肖力年惊呆了,望着眼前满眼碧绿青草,再看看高处被山谷烘托得高远深蓝的天,眼里慢慢有了泪光,喃喃自语:“我竟然不知道这些,老将军他……他……”
黑小白伸手给他抹泪,“如今老将军人已经走了。再说,再哭,也都迟了。如今眼前这路要怎么走,都是需要好好想想的。”
成大彦点头:“其实刚才和肖力年小兄弟起了纠纷,都怪我骤然听到有人这样对将军言语不恭,我才火气上头动了气。其实弟兄们心里着急,焦急,上火,我都知道啊,我这心里也是满肚子的火呢——将军就这样死了,尸身被乱军马蹄踏为肉泥,首级至今高悬摩罗军辕门,想起这些谁心里不是刀子在扎啊——黑鹤将军和云将军每天除了争吵就是争吵,日子就这么拖着,谁知道以后我们这些人的出路在哪里?”
黑小白望着眼前这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那依照你看来,我们这些幸存的人,要怎么走接下来的路呢?”
成大彦摇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难飞啊,我这些日子冷眼看着,我们这两万残留的人马,最缺的已经不是粮食兵器,而是一个有头脑有才干又能凝聚人心的统帅,哪怕不如白老将军那样,但也要比黑鹤将军和老云强一些才行啊——黑鹤将军一辈子脾气暴躁行为鲁莽,白老将军活着还能压着,如今他火气越发大了,老云将军上了年岁,如今也不中用了——唉,白老将军临走苦心安排,却就是没能为我们安排一个这样的人才啊——”
黑小白望着高远的蓝天,慢慢点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那个久久难以决断的心意,这一刻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