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派往西南战地的钦差还没出发,西南第三道加急密折呈上了正禧皇帝的御案。
此刻皇帝正和尹相国等几位重臣争论不休。争论的核心是,尹相国建议钦差此去应该把分封秦简为帅的皇命带去。而正禧皇帝犹豫不决。
“你来念——”正禧皇帝接了密报,不急于看,信手丢给小内侍。
“秦简都监报告,他带兵连夜攻打摩罗大营,连续攻破三道防线,最后放火烧了摩罗大军粮草。”小内侍战战兢兢念道。
君臣齐刷刷竖起了耳朵。
“秦简都监还说,我军趁乱本可闯进摩罗大营主帐杀了主帅,可惜受到白峰带头阻击,最后未能取得摩罗大帅头颅,遗憾退回。还好他已经杀了白峰这个乱臣贼子。”
“荒唐!”随着厉喝,正禧皇帝的巴掌拍到了御案之上。
一堆折子哗啦啦落地。
“陛下息怒——”尹左相率先跪地。
“你们听到了吗?五百里加急的奏折你们听到了吗?”
谁都听到了,因为大家都不是傻子。
“究竟怎么回事?老臣听糊涂了。”一个文臣磕头。
“是啊,怎么感觉西南战地如今有些乱呢?难道有两个秦简不成,前后发几道自相矛盾的折子?”
“一定是有人在其中捣乱,混淆视听!”尹左相赶紧下结论。
“有什么不明白的!”正禧把折子砸了下地。“本来朕也是糊涂的,倒是这一道折子一到,朕的脑子忽然就明白了,白峰死了,有人乘机污蔑造谣顶替战功,有人冒死澄清事实真相为他正名。只是这说真话的是谁?说假话的嘛,自然是朕把数十万大军交付手中,却一事无成的秦简秦都监!”
尹左相磕头:“陛下,这事得彻查啊——不能冤枉了好人呀——”
“谁都不是傻子!”正禧皇帝冷笑,“尹左相,朕的左相国,都这时候了,你还要为秦简包庇吗?”
“陛下,老臣有没有包庇秦简,陛下不是已经派了钦差吗,等他们回来,一切不就明白了?那时候陛下再追究老臣罪责不迟啊。”
正禧沉吟,“只能这样了,但愿王茹不要辜负朕的期待。”
尹左相再次磕头:“王茹是我朝出了名的耿直之人,历来铁面无私绝不徇私枉法,派他去探查,老臣相信他一定会带给我们最确切的真相。”
京都外十里坡,黄土铺地,路面开阔,是东凉国通往四面八方的必经大道。
道路两边两排杨柳齐整笔直,一直通往远处。
十里坡旁有亭台一座,名唤长亭。
长亭高高耸立而起,低处四面杨柳依依。
时值杨柳吐叶飞絮之际,清风过处,但见柳叶满树,杨絮漫天。
长亭上,一石桌,一石凳,一架古琴,琴前一窈窕女子,女子衣衫单薄如水,双手抚琴,铮鸣之声随风飞扬,传出老远。
一队人马远远驶来。
马上带头的便是王茹。
“王大人,前面有人拦路。”护卫回报。
“不理他,只管冲过去——肯定是有人想从我这里搞点手脚,真是妄想。”
钦差队伍加快前行速度。
官道上畅通无阻,那远远拦路的,原来只是一条长长的红色绫罗挂在柳树枝头,在风中的柔柔飞舞。
“什么人搞的幺蛾子!”王茹冷笑,早有护卫伸刀劈断风中红绫。
看看王茹一行途经长亭而过,琴声忽然从天而降,柔曼的女子歌声随风飞扬:“杨柳依依,芳草青青,送君此去,一别生死——”
“什么鬼把戏——我们是奉了皇命去办差,谁又要生死不见了,真是晦气!”一个武将轻轻哼道。
“停——柳柔儿——”王茹忽然脸色变了,勒马停步,望着高处亭台,“她怎么会在这里?”弃马疾步,直奔亭台高处。
女子穿一身红衣,似乎根本听不到身后有人跑来,只是全力抚琴,整个人沉浸在绵绵不绝的琴音当中。
“柳柔儿,真的是你吗?我找的你好苦啊——”王茹大喊,扑了上去。
红衣女子抬头,满脸泪水,却不说话,一双满含秋水的眼眸只是望着王茹凄然而笑,笑容苦涩,泪水盈眶,琴声始终不歇。
王茹七尺男儿,满腹才华,性格又刚直不阿,贪污腐败那些事儿从来不沾。也绝少去烟花之地寻花问柳,是东凉国人人知道的高洁君子。
但是君子今天见到红衣女子一切都乱了,他完全六神无主了。
“上次王朗说,要纳妾身进府,妾身福薄,有大恩未报,只能辜负王朗情义。但是别后妾身思念郎君,日夜寝食难安,左相爷他怜惜妾身,特意许我来找王朗,妾身只有一个要求,只要王朗肯代妾身报答相爷一次,妾身便从此跟定王朗,一生一世都不分离。”
王茹愣住。
女子双手柔软如柳,纤弱似风,十指飞扬,琴声铮然。
“此身相许兮君不悦,此生多舛兮随风波——”歌声凄苦,琴声骤然高跳,铮一声,琴声中断,琴弦断裂。
“王朗,既然郎无情,侬有意也是枉然,所以,所以还不如就这样一了百了,从此去地下等着王朗——”红衣翩翩,女子飘到高亭边,就要往下跳去。
佳人冰肌雪骨,柔若无力,亭台危高,这一跳下去哪里还有性命存活。
“别,别跳啊——”王茹慌急大喊,“我,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答应帮你报答尹左相对你的养育之恩,你等着我好吗,我这趟回来就去左相府上求娶你。”
女子转身,盈盈下拜,泫然欲泣,一副不胜清风的娇弱模样。
这种美,真是世上无双啊。
王茹暗暗咬牙,自从前年在街头偶遇,他就对她一见倾心,从此醒也难忘梦也难忘,可惜她是尹左相养女,尹左相交换的筹码是把他拉入自己的队列。
王家乃两朝阁老,只出忠臣,怎么会跟尹左相同流合污。
想不到时隔两年,柳柔儿惊鸿再现,在长亭抚琴等待,王茹便知道这是尹左相布下的局,这棋局的两端局势分明,一边是秉公办事如实上报陛下西南战地的真相,一边是抱得美人回归,从此好梦成真双宿双飞。
“王朗,柔儿等你——”
王茹快步奔跑,飞身上马,打马疾驰,他怕自己后悔,他不能后悔。这辈子他活得中规中矩,正室娘子和他相敬如宾,可表面的敬重背后,是夫妻之间的索然无味,只有柔儿,才是能拨动他心弦的女子。
君王可辜负,柔儿不能再辜负。
清名可辜负,柔儿不能再辜负啊。
一生为人,欢乐痛苦,酸甜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没有柔儿,此后一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所以,白将军,对不起了,我只能辜负你了。
望着钦差队伍远行,马蹄腾起的尘烟随风远去,左相府高楼上远望的尹左相慢慢下楼,脸上的皱纹因为欢畅的笑容而赫然舒展。
“看来,这世上没有铁打一般的人心,没有风钻不进去的缝隙。王茹这木头人,这些年在王家阁老指点下,多少次都油盐不进,想不到这次会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啊——呵呵,只是这刚直不阿又洁身自好到连青楼都不去逛逛的王阁老之孙,谁能想到他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卖了节操卖了王家几代人恪守的高洁和信义——哈哈,好笑,真正好笑!”
笑声惊起高楼眼角一只鸽子,鸽子哗啦啦飞远。
尹左相目送鸽子远去,看高远的西南天空,嘴角一抹残酷的笑:“白峰啊白峰,你死了,你死了还能留下这么大烂摊子需要我拾掇,你可真是个麻烦人呐——不过你放心,相爷我不会辜负你的,真要辜负了,我岂不是太无能了不是——你啊,就九泉之下好好闭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