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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哑姑等人在马车外站了好一阵,张氏就是不下车,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完全是一副和外界拒绝交流的状态。

    柳万在身后悄悄扯哑姑衣襟,示意既然人家不高兴,就不要招惹了。

    哑姑不听柳万建议,她敛起衣襟爬进车厢,坐在张氏身边陪她说话。

    “我心如死灰,活着已经没什么指望,也没什么意思了。”张氏不看哑姑,目光望着眼前的空气,看样子她宁可跟空气交流,也不愿意跟这个小女子多说半句。

    哑姑知道四姨太心里对自己有恨,这怨恨一时间是难以消解的——抬头看,面前是一头忽然全白了的头发,心里说不出的歉疚,说到底是自己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女儿——要不是自己当时提出那个假死的主意,就算柳颜真嫁给那个老翰林,也说不定是幸福的,就算不能像兰花一样满足,也总比就这样弄假成真一命呜呼的好吧——现在的张氏其实等于是鸡飞蛋打,什么都没有了。

    哑姑默默坐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想好了要出家为尼是吗?其实,这样的选择挺好的——”

    这话说出口,张氏不由得吃惊了,再也端不住紧绷绷的架子,禁不住定睛看,面前的小女子端然而坐,不回避,不傲然,也不畏缩,一副坦然面对的神态。

    张氏盯住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来拉住哑姑的手,大手摩挲小手,这小手做佃户家女儿的时候干过不少苦活儿,皮肤粗糙,这大半年来几乎没接触脏活累活,但有时候配药、熬药、写字,也还是有些微微的粗糙,尤其早年的老茧残留着,摸上去刺刺的。

    这姑娘,其实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小。

    女儿要是活着就好了,唉,偏偏命苦,那么早走了。

    张氏叹了口气,“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吃惊呢?为什么又要说这样的选择好呢?活得好的人,谁愿意出家呢,青灯古佛,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你所谓的好在哪里?”

    哑姑轻轻把手抽出来,摸一把自己的头发,“这三千烦恼丝,顶在头上如果不能带给我们幸福,不如全部剃光,做一个心静如水的人。说实话我羡慕你,当然,不羡慕你的遭遇,如果羡慕你的遭遇,那我就太违心也太诛心了。但是我羡慕你的看透和想开,这世上的人呀,芸芸众生,熙熙攘攘,活在人间,内心充满了贪婪和痴迷,为钱财,为地位,为功名,男人为美色,女人为情感,这些网笼罩在每个人头上,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看透、看开、放下、舍弃?”

    哑姑一个看似柔弱女子,这番话却说得铿锵有力,句句入耳。

    张氏也被这气势和真挚情感震撼,不由得侧目细听。

    “说实话,有时候我的内心很纠结,很矛盾,很痛苦。”哑姑说着抬手捂住了心口,柔白的脸上,眉毛拧成一团,眼神痛苦,“跟你说实话吧,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的亲人、朋友、工作、事业都在那边,但是我一觉醒来就来到了这里。睁开眼什么都是陌生的,环境,语言,身份,吃的穿的用的,而且身为穷佃户家的哑巴女儿,高门大户里卑贱的童养媳妇,这些身份,严重限制了我的自由,说一句你能听得懂的,也就是说,这里根本没有自由,我活一天都很难受,我每时每刻都渴望着离开。”

    “但是回不去了。”哑姑叹息。

    张氏终于醒悟:“你和她,我的颜儿,来自同一个世界?”

    哑姑点头,“世上有很多巧合,这样的巧合竟然发生在我们身上。她是走了,谁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死了,还是又回到从前那个世界里去了。”

    张氏摇了摇头,“死了就是死了,你不要再安慰我了。就算她没死,也已经和我的颜儿没关系了。她是她,不是我的颜儿。我就算用真心那么用力地疼爱她,这几个月也没有把她的暖热,这样的人,真的不是我的颜儿,我也不会再为她的死痛苦了。”

    “每个人活在世上,有每个人命里注定的遭遇。也许,这就是四小姐,你,还有我,我们不一样的命运。”

    张氏点了点头:“我可算是想明白了,你,不过是一个穷佃户家出来的穷女儿,为什么忽然一夜之间就变了一个人一样,能干,聪慧,大胆,果敢,还……也算是善良吧。我一直在想,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养媳妇,为什么会这么厉害?现在我明白了。”

    哑姑点头,“真正的小哑巴童养媳妇其实早就被柳映害死了,头磕在后花园的石头上,没人治疗没人管,可怜的孩子,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

    她神情哀伤,情感真挚,是真心为那个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小女孩感叹。

    “你得回去!”张氏忽然说道,“回去找柳映报仇。还有,替我们母女好好教训教训柳陈氏,这些年在府里,我们受了她多少欺负呀,都装在心里不敢吭声。”

    哑姑点头,“这个自然。还有柳万呢,也替他讨一个公道,至少帮他争取到一个以后能够平安生存的环境。”

    张氏吃惊:“万哥儿,他怎么了?我看他倒是病情大好了——从他身上我也看到了,你对大家都好,而我们母女落到这样下场,也许不能全都怪你,有时候命运的事情,人力是难以左右的。”

    “万哥儿其实压根就没病。是陈氏在下药,经年累月地下,放在饮食里,一点一点地,时间长了,就导致了柳万的疯癫病。”

    张氏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就算她早就领略过大太太的厉害,但是也没想到她能对一个小孩子下手,那孩子可是没娘呀,已经完全把陈氏当亲生母亲了。

    哑姑皱眉:“我至今想不明白一件事,当时我给四小姐的药丸可是精心配制的,绝出不了问题呀,为什么就会把人害死呢?”

    张氏凄然苦笑,“这也是我一直纠结的问题。从你对我们的种种迹象看,我也断定不是你有意要害我们的,可为什么颜儿吃了你的药就死了呢?究竟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

    哑姑眉头紧皱,“为这事我细想过不止几百遍,从拟定配方到采购药材到制作丸药,到送到你们手里,还有服用时间和注意事项,我真的一个字都不敢错呀,哪里能出错呢?难道是四小姐没有按照配方吃?还是……有什么人做了手脚?这也不可能呀,你院里就你母女俩,兰蕊是跟着你多年伺候的可靠人,难道是还有别人给动了手脚?”

    张氏呆呆想了半晌,忽然落下泪来,“我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是她,就是她,颜儿服药之前,她来过。还到颜儿卧室里和颜儿说了一会话。按照你给的药丸发效的时间推算,她来的那会儿,正是颜儿服药的时间。”

    哑姑一把捏住张氏手腕:“谁?快说这个人是谁?”

    张氏擦一把泪:“柳映。”

    哑姑松开了张氏的手,她紧紧攥住自己的两个手,小手被自己攥得发红、发紫。一张小脸变了颜色,咬紧牙关:“这就对了。不,你不能就这样出家,跟着我走,回柳府去,我要你看着我怎么亲手惩罚这个恶毒的女子!我让她血债血还,付出代价!”

    张氏把手抽回去,摇头,神色凄苦,但是也豁达,“我就不去了。那个家,我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更没有心情重新踏进了。我在那里度过了自己最美的时光,也和颜儿度过了最幸福的几年。现在颜儿不在人间了,你叫我还有什么心情在那里一天天地熬过剩下的日子?人活在世上啊,最苦的便是失去,最最苦的便是失去唯一的最爱的骨肉,如今我两手空空,就算去了也无法在那些女人堆里立足,更没有勇气重新涂脂抹粉穿红戴绿地和她们去争抢老爷的宠爱?难得还能再期盼着生一个孩子争抢柳家的财产,换取自己后半辈子的安逸生活?”

    她重重地摇头,“不能了。我的心死了——真的死了——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具正在干朽的木头,正在一点一点地僵硬,这红尘人间,我真的不再留恋了。”

    张氏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竟然对着满头白发剪了起来。

    随着咔嚓咔嚓声,雪片一样的白发乱纷纷落下。

    哑姑没有拦,静静地看着。

    女子就像花开,娇俏红颜的时候让人看了只觉得喜悦,转眼便是花落,这一头白发落地的时候,就像花儿在哗啦啦凋残。

    但愿有一天,自己也不要被生活和命运伤害成这样。

    可是,不要说未来的某一天,已经摆在眼前的命运,难道对自己慈祥了?

    她摇头,苦笑。

    要说有什么慰藉,那就是白子琪吧,他的爱,他坚持不懈的付出和悔改,给她的心带来了一些温暖。

    但愿那爱不要过早枯竭,但愿他能一辈子坚持。

    哑姑不再犹豫,接过剪刀,跪起来帮张氏剪发。

    天黑了,一直待在马车里实在不是一回事,哑姑搀扶张氏,“下去歇息吧。明天我叫白子琪送你去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很适合出家修行的地方,我就是在那里度过了内心最危险最纠结的时间,也是在那里,我原谅了曾经爱人的背叛和伤害,我也原谅了他人的所有伤害。希望你能在那里活得踏实,清净,获得内心想要的安宁。”

    “忘世塔?”张氏反问。

    哑姑点头:“一座塔,一个超然的世外世界。我会帮你打点好吃穿用度等琐事。”

    张氏其实正愁到哪里出家去,想不到问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她不由得感激这小女子的良苦用心,给哑姑点头:“到了府里,老爷要是问起,就说我得了恶疾,叫他再也不要管我,从此生死都由我去吧。”

    哑姑郑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