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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斋,是一间位于勤政殿后很小的阁子,里面装饰简单素雅,如果第一次进入这间屋子的人,在不知道房屋主人是谁的情况下,肯定会断定这是一间普通人家专门给家里读书的孩子腾出来的小书房。

    四壁清素不见任何彩饰,地面青石铺垫,一桌一椅一床,一面大书架占据了整整的半面墙。家具样式十分简朴,甚至都没有任何纹饰。清漆简单刷过的桌面上,木头的纹理一圈圈清晰可见。

    唯一算得上奢侈的摆设,是案头的一座博山炉,炉内燃着上好绿泥香。

    这是书斋主人为了清心静气才用的燃香。

    这是正禧皇帝的书斋。

    皇帝在静斋召见臣子,这是极少有的事。

    因为皇帝处理公事都在勤政殿,而静斋就是他逃避繁重公事的一个去处,这里是他的私人空间。据说他在这里吟诗画画,和心仪的妃子对饮、彻夜长谈。唯一不会在这里发生的事,就是办公。

    那么,连夜召见大臣进这里,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谁都不会相信,外面战火连天,皇帝会有心情连夜召集大臣喝茶品酒或者弹琴画画。

    所以,尹文桦和袁凌云分别跟在引路内侍的脚步走到这里的时候,双双停住脚步,不约而同地抬头看高处。门楣不高,书斋其实是建筑师傅利用勤政殿和后面建筑之间衔接过渡的一个小空间开辟出来的一个小房子,隐藏在众多高大建筑的肘腋之下,十分不显眼,据说曾经有刺客深夜闯宫行刺,踏遍前后殿堂房屋,就是没能找到正禧皇帝,正是因为他那晚恰好忙里偷闲躲在静斋看书。

    目光从静斋的“静”字上稍作停留,然后尹文桦和袁凌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如今形势,他们早年间见了面至少还能打着哈哈问候一声的那种表面客套也没有了,如今是形同水火。

    袁凌云首先哼了一声。

    尹文桦不甘吃亏,也冷冷从鼻子哼了一声。

    你不尿我,我自然不尿你。

    你看我不顺眼,我为什么要看你顺眼!

    可是皇帝在这里召见大臣,还是连夜急召,看情形是凶多吉少。

    “两位大人,皇帝等着呢。”刘长欢弓着腰身,像一条滑腻的鱼在暗夜里划过。他做出一个请字,轻轻搭起帘子一角。

    室内只有一灯,灯光细小如豆,灯下一个身影被灯光晕染出一团迷离,迷离中那男子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两位缓缓迈过青石门槛的肱股之臣。

    两位相国进门,身后棉布薄帘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落地,小门也悄悄从外头合上。

    刘长欢的腰身缓缓直起来,然后坐到了门槛下,像一个刚进宫处处受人欺负只配守夜的小内侍一样勤勤恳恳地守住了这扇小门。

    静斋很静,时光在每个人的心跳声中流淌。

    书桌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位苍老的身影。

    两个人都看着自己的鼻尖,一副心无旁骛老和尚入定的模样。

    书桌后三十五岁的年轻面庞因为近日的连续操劳而泛着苍白。

    门口刘长欢看似倚着门槛打着悠长的瞌睡,其实耳朵暗竖,屏息静气,在聆听室内的交谈。

    这可能是一场关系到东凉国国运走向的夜谈,也关系到无数人性命和权利利益的长谈。

    时间过得好慢呀。

    刘长欢都有了睡意。

    可是里面还是没动静。

    好像那只是一间空屋子。

    太困了——皇帝肯定更困,他都已经有一个月时间没好好睡觉了,有时候想想皇帝其实挺可怜的,当皇帝太累了,而这些累,外面的人是看不到的——刘长欢把一个大大的哈欠悄悄地捂死在双手心里。

    “说话呀——”是皇帝的声音,他终于率先打破了沉寂。

    他看着两个大臣,看到他们这副嘴脸他其实很生气,但这气就算把肚子撑破了也只能在心里憋着,不然他们更会说你没气度没涵养喜怒无常,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带丝毫情感,“此刻请你们两位来,是朕还想再听听你们对今天廷议的高见。”

    果然是为白天的事。刘长欢睁开眼,夜空清朗,星星在眨眼。

    皇帝的声音很轻,但是在这静夜中听上去还是挺清晰的。

    今天的廷议,内容只有一个,就是摩罗国在东凉大地上的进攻没能被有效遏制,相反在不断恶化,有把大半个东凉国拖入战争的危险。

    西南军事力量都交在罗简手里,一开始隐瞒军情、消极抵抗的罗简没有受到朝廷的惩罚,相反朝廷给予他最大信任,让他带领西南大军迎敌,等于把整个西南三州的疆域都托付在他身上。

    被寄予厚望的罗简,没能以同样的战绩回报皇帝和朝廷,而是节节败退,不利的消息不断地传来。西南大营的飞龙军一趟趟送来信件,增援,增援,增援!西南需要增援!大军,粮草,都需要大批增援!

    这让皇帝很恼火,东凉立国后,军事力量的保留是按照周边国家实力和构成的威胁能力,以及本国九州防卫和镇守需要,营建了现在的军事布局。按严格推算,这样的布局维护一个国家内外安全是足够的。

    可现在罗简和西南大营不但不能维持那片地界的安全,不能有效御敌,还不但要求后援,这个缺口很大,短时间内要调集足够的人马和粮草,肯定存在困难。当然,这个困难也很容易解决,就是把京中大营调集过去,京中大营的实力完全可以满足罗简的缺口。

    可真的一旦调离,京都怎么办?岂不是没有坚固防卫,陷入一片空虚?虽然京城还剩下皇家卫队,还有皇族贵胄和大臣们蓄留的私家护卫,按照祖制,一但宫廷危机,皇家有权调集这些私家武力来保卫皇家安全。

    可是,真要调集这些人手的时候,又将面临多少困难,别人不知道,他正禧皇帝还能不知道!小时候先皇带着他读前朝历史,就曾经指着最后一位皇帝的画像告诉他这个小太子:这位皇帝,就是因为轻信了自己的臣下,把守卫京畿的大军交了出去,结果战乱一起,他自己首先陷入危机葬送了性命也葬送了祖先交给他的大好河山。

    “记住了,身为皇帝,你时刻心里都要装着百姓,但是,你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危。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帝王,又怎么谈得上庇护全天下的臣民!”先皇语重心长地教导儿子。

    所以,面对西南大营的求援,他反复犹豫,难以定夺。

    而且,一旦京中大营调离,谁又能保重身后的其余六州的稳定,尤其东边那几个一直蠢蠢欲动的小国,万一乘机作乱发动进攻,自己岂不是腹背受敌首尾不顾?

    所以,京中大营不能动。

    京中大营不能动的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都监是李度念。

    罗简是当年白帅手下出来的,李度念也是。

    同为当年老元帅的部下,如今选择的是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罗简是尹相国的人,这一点朝野皆知。

    李度念么,李度念目前不明确。

    这个不明确,就有些微妙了。

    虽然表面之上,大家都在堂而皇之地说,他们都是国家的臣子,朝廷的栋梁,当着公差,吃着公饭,自然都属于东凉国,更属于他正禧皇帝。

    但是,历来庙堂之上,江湖之外,许多势力都是各自割据,互相交叉,相依相靠,国家的发展总是在一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艰难推进,这是人尽皆知的公理。

    尹文桦擅长结党营私,他这些年悄悄为自己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人脉网,从上到下,从朝堂到江湖,他的人手无处不在,明的暗的,有些是外人能看到的,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就是他这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也未必完全掌握。这当然让他无奈,也警惕并做出了应有的防备。

    袁凌云就完全清白如水干干净净?

    自然不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正常了,因为在一种政治生态关系当中,你要生存下去,就得按这个游戏的规矩出牌,不然就只有一个结果,出局。

    李度念不是袁凌云推荐上来的。

    而是他正禧皇帝安排担任京中大营都监的。

    事情的微妙之处就在这里。

    如果李度念明确走袁凌云的门路,那么他这里就坦然了。

    如果袁凌云为李度念的前途站出来说话,哪怕只是稍微提及一下,他这心里也能接受。

    问题是这么些年都下来了,李度念从来没有流露站到袁凌云阵营当中去的迹象,从袁凌云的态度中也看不出他对白帅旧部的顾念。

    他们把关系处理得公私分明,叫人无话可说。

    正是这种纯粹的分明,又叫他心里难以踏实。

    水至清则无鱼,这是千古真理。

    还有,这些年来,李度念和老元帅白峰又是什么态度?是像表面上一样完全没有断了来往不再有任何瓜葛,还是暗中继续来往联络,甚至关键时刻可能秘密合作,做出撼动他正禧朝根基的大事?

    一切难以确定。

    就为这不能确定,他这些年其实一直都悬着一颗心,白峰的帅印已经拿下,挂在他这个帝王手里,而且这些年再迟迟没有分封新的元帅,表面上看,他应该可以抱着头睡安稳大觉了,但是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其实这些年还是吃不香睡不稳,只要想到白峰还活在人间,他的影响力还在军中流传,可能还有各种隐秘的期待在暗中涌动,那么,他这皇位其实一直是存在威胁的。

    这就是他不肯让京中大营增援的根本原因,要增派人手,必然就得把帅印挂出去,这挂帅的人选何在?罗简还是李度念?面前的局势的,罗简已经失去资格,只有李度念了。那么,这枚沉甸甸的帅印,一旦交到李度念手中,意味着什么,后面会有什么样的动向,难以预测。

    他不能大意。

    况且,这次袁凌云态度十分明确,全力倾向李度念。

    是为家国大局计,还是隐藏多年的隐秘终于要浮出水面?

    又一个不能确定。

    这些让人无比懊恼又说不出口的不确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