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哑姑第一次有意识地打量这位柳老爷。 w ww.8 1zw.
曾经在九姨太的房里见过,那时匆忙,前后只是草草打过照面。
现在哑姑和众多姐妹一样,端端正正坐着,目不斜视,这种古代大家庭的聚会她没有参加过,不过相似的场景,在电视剧里看过,其实想来和医院科室里聚餐是一回事儿,领导坐上,小领导分列两边,剩下小角色只默默在旁边作陪就是了,低头吃喝,不用多嘴多舌,一切肯定妥当。
所以哑姑看上去和别人一样,坐有坐姿,规规矩矩。
柳丁茂其实长得挺不错,穿一件皂色锦袍,显得宽松,家常,面带微笑,显得十分亲和,虽然已近不惑之年,却还是显得眉目周正,精神矍铄,一派儒雅。
他一落座,目光轻轻扫视了一圈儿,在哑姑这里略略停顿了一下,随即好像记起来这是家里新增的一员,也不讶然,端起面前酒盏,站起来朗声说道:“各位,今日借着家宴,我敬大家一杯,大家上上下下尽心尽力忙了一年,过去的一年我们柳府也算是平顺安泰,另外各位已经知道,祖宗保佑,天佑柳家,我柳丁茂在年过四十的时候竟然有幸添了一位小公子,实在是可喜可贺,也是大家齐心协力助我治家的结果,所以我敬大家!”
声音清朗,有力,动作也显得极为洒脱,浑身充满了古代成熟男子的别样味道。
哑姑和大家一齐站起来,喝酒,然后再坐回去,这个柳丁茂柳老爷,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父亲,怎么会忍心把柳颜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那可是他亲生女儿啊。
而且,这柳老爷,看上去蛮睿智的,不像那种爱财贪色昏愦的老地主形象啊。
哑姑心里有一点纠结。
大太太也敬了大家一杯,她的敬酒词几乎和柳丁茂如出一辙。
按常识,敬酒是按次序来的吧,就像这座位次序一样。
这时候哑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九姨太并没有坐在八姨太旁边,而是直接坐老爷身边,和大太太一左一右,把老爷围在中间。
有意思。
接下来该是柳丁茂众多女人中的老二敬酒,可是二老婆早死了,那么就该是老三了。
但是,哑姑看到李万娇扭着身子站起来了,小嗓门儿捏得细细的,笑吟吟的,“本来呢,我刚出月子,这身子不适合饮酒,可今儿特别,老爷新添了儿子高兴,妾身也就凑个趣儿,敬老爷,敬各位姐姐妹妹姑娘。”
柳丁茂笑呵呵看着这女人,目光里满是疼爱,“万娇,不能喝就不要勉强,回头落下病可如何是好。”
边说,边亲手从一个砂锅里舀几勺汤羹,那声音完全是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在哄自己的小棉袄,“快喝点老参母鸡汤,压压酒劲,暖暖身子。以后可不许这么任性。”
所有女人的脸色几乎都凉了一下。
哑姑只把目光偷偷落定在一个人脸上。
那个人也是女人,是女人都一样,她的脸色也凉了一下,不过她很善于控制,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已经调整过来了,忽然,那张修饰得体保养良好的面上绽开一丝儿软软的笑,白嫩的五指轻轻捻起酒盅儿,款款站起来,笑容得体,亲切,声音不高不低,十分好听,“我们这些姐姐妹妹当中,如今论起来,九妹妹可是功劳最大,为柳家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小公子,妹妹辛苦了,希望各位妹妹也能像九妹妹一样,早日为老爷添上几位小公子。”
此言一出,几位姨太太的脸,比之前更凉了,甚至有厚厚的寒冰在眼眸里闪烁。
九姨太好看的弧形眼里含着得胜的浅笑,再次站起来,“各位姐姐肯定能像妹妹一样都为老爷生下公子,大太太您呐是柳府的长房长媳,更应该多为老爷生几位健康的公子出来。”
于是,咣一声,柳陈氏和柳李氏,柳丁茂最大的原配和最小的妾室,这两个年龄差距几乎是两辈人的女人,端着酒盅,笑吟吟碰在一起。
大太太一向对妾室们宽厚,大家对她向来恭敬有加。
但是,九姨太话里的刀子,其实只要有心的人,都能留意到,八姨太轻轻碰了一下四姨太胳膊肘,四姨太忽然斟满一盅,“妹妹,请——”
两个人对喝,目光轻轻一擦,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完成了对碰,交换。
哑姑沉吟着。
细细回味,这两个女人的话都有来头,你说我生了儿子,如今独占鳌头,你在故意提醒大家我已经是大家的公敌,在众姐妹中成了大家共同嫉妒的对象;我暗讽你虽为正室原配却至今没有生出嫡子,以后你这位子可就岌岌可危了,说不定哪一天我会把你拉下来我一屁股坐上去。
孩子们哪里知道大人之间的明枪暗箭,除了柳颜一直低头坐着神色有点黯然,别人都是笑语嫣然,推杯换盏,低笑浅饮。
换了衣衫归来的柳映,情绪已经稳下去大半,这一去一来的过程,她已经想清楚其中的利害了,当时恨不能亲自扑上去撕了那小哑巴的嘴,打得她爬地求饶,可是周围几十双目光齐刷刷盯着自己看呢,这都是姨娘们和各房庶出的姐妹们,大家平时就乌鸡眼似的互相瞪着,一个个恨不能拿住彼此的短处来取笑,以她一个堂堂小姐身份,公然和这小哑巴撕逼,最后就算赢了,又有什么好看,大家还不是一样会笑话,所以从长计议,这口气还是先忍下来再说。再说她又不是没脑子的人,和一个低贱的小哑巴逗什么气,真是脏污了自己的嘴巴和手脚。
所以柳映施施然归了坐,她一边是刻意巴结她的柳沉,另一边是稳重好相与的柳眉,所以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和这个碰杯,完了又和那个碰杯,玩得不亦乐乎。
一回头,看到小妹子柳雪居然在小哑巴旁边紧挨着坐了,小哑巴忙着为柳万夹一筷子菜,又为柳雪夹一筷子,为柳万喂一口,又为柳雪喂一口,柳雪竟然像个小跟屁虫一样笑吟吟黏着人家,还一个劲儿跟人家撒娇呢。
柳映简直要气炸了肺,小蹄子,小贱人,自己没有姐姐妹妹吗,跑一个小哑巴跟前卖萌去了,真是够贱!
“雪儿,”柳映悄悄唤,柳雪抬眼,有些不解,柳映压低声音,“不怕病气过给你啊,又是哑巴,又是”
当着父母的面,她不敢直接说那个傻字。
但是意思大家都明白。
“回头你也会变得又傻又哑,看你怎么办?”
柳雪骨碌碌转动着好看的大眼睛,那眼神清澈无邪,她想了想,摇摇头,“你不要欺负嫂子她听不到,其实她很聪明呢,比我们都聪明,她能感觉到,你说什么她肯定能感觉到,你这么说她会伤心的。”
柳映差点吐出一口老血,小蹄子,见奶便是娘啊,人家这才喂了几口饭吃,就喊上嫂子啦,嫂子,呸,她也配!
小孩子的口角大人没注意,哑姑也没有在意,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些大人身上。
九姨太年轻,美丽,妖娆,但是她的智力却和她的美貌成反比例,她如今很得意,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却借着冬风一味傲娇,这样的女人,其实说白了,有些愚蠢,更可悲的是,她好像意识不到自己的愚蠢。
那个大太太,柳陈氏,她始终带着淡淡得体的笑容,像一尊菩萨一样坐在那里,不怒自威,叫人觉得既亲切,又高不可攀。
一张熟悉的面孔老是在眼前晃动,那是蔡少芬的脸,甄嬛传里演皇后宜修,那张扁平而无辜的脸,怎么就是在眼前挥之不去呢?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我在怀疑她?
甄嬛传她前后看了两遍,值夜班的时候,没有病人又怕忽然来了病人,不敢睡,为了打漫漫长夜,她就对着电脑看甄嬛传。
为什么蔡少芬那张脸固执地盘庚在眼前,甩不开,赶不走,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拉近,拉近推远,再推远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柳府里盘踞着这么一位腹黑人物,只是这个人物究竟是谁,还不敢肯定,也不敢贸然就敲定是这位菩萨大夫人。
当初看到安陵容设计陷害甄嬛的时候,她没少为甄嬛着急,明明余则成就潜伏在你身边啊,你怎么就是迟迟现不了呢?
现在,这类事情真的在现实生活里生了,就在她现在所处的这个柳府大院,她才忽然现一切并不像影视剧演绎的那么简单,生活,远比想象精彩,也复杂。
现在她明明感觉到柳府里潜伏了一位大佬级的宜修或者说安陵容,但是究竟是谁,真的不好现啊,这柳丁茂竟然一口气娶九个女人,这一大堆女人莺莺燕燕环肥燕瘦,都是花容月貌,都是温文娴雅,谁都不会把狐狸尾巴露出来给你瞧啊,所以要轻松揪住狐狸尾巴可能吗?好像有难度。
其实,再完美的掩饰,也是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尤其如果有人留了心刻意去捕捉寻找的话。
哑姑偷偷望着大太太那一丝不苟始终不变的浅笑,她不累吗?九姨太的话像刀子直接扎过去了,她竟然还能端着笑容不倒架子,甚至连一瞬间的不快都没有流露,这样的人,是真菩萨,还是伪装的功夫真的已达到炉火纯青?
嗯,有意思,其实越想越有意思。
好戏就在眼皮底下上演,这可比电视剧有意思多了,活色生香啊。
酒过三巡,大家也都不用那么拘束了,放开了吃、喝,热菜流水一样上,荤素都有,色香味俱全,都是纯正绿色食品,哑姑边照顾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边往自己嘴里喂一筷子。
“哎呀——”九姨太忽然站起来,揉着胸口,半个娇躯扑在柳老爷肩头,“妾身不胜酒力,产后体虚,需要提前离席,请老爷准了妾身提前告退吧。”
柳丁茂笑呵呵扶着小妾就走,冲众人挥挥手,“你们慢用,我先走一步——”两个人真的离席走了。
哑姑现所有女人的脸再一次凉了一下。
但是没有人出声说半句抱怨的话,大家都含着得体的笑,恭恭敬敬起身万福,目送老爷离去。
古代的女人真是累啊——一个声音在哑姑心里感叹,丈夫左右逢源,左搂一个右抱一个,娇妻美妾,想睡哪个就睡哪个,可这些女人呢,就算陈氏贵为正室,面对丈夫的行为,她明显也没有一点点办法,脸上端着笑,好像那是别人的丈夫,好像她很乐意双手捧上奉送给别的女人去享用。
天呐,古代的女人怎么能这么贤惠大度呢,这是不是那所谓的封建思想毒害的呢,对了,好像是三从四德,还有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好像还有什么从一而终,贤良淑德,温良恭俭让。对对,就是这些内容吧。
想不到这些思想喂养出的女人,真的这么好统治,一大群人围着一个丈夫打转,还要忍气吞声,还要贤惠大度,话说这贤惠和大度是不是假装出来的?如果是真的,她们怎么做到的?换了我能做到吗?
如果,这辈子我真的回不去了,是不是要跟着这个傻瓜柳万过一辈子,还不是我一个人陪着他过日子,而是隔三差五给他娶一个姨太太进来,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去睡,去生孩子呜呜,不用假设了,我肯定不会忍受,直接崩溃。
“娘亲,今晚雪儿不想跟奶娘睡,想跟嫂子睡。”
一个脆脆的声音忽然响起,惊扰了陈氏的沉思,也惊得哑姑中断了胡思乱想,柳雪已经抱着她右边胳膊,一个劲儿摇晃,“嫂子行吗,我要跟你睡,我喜欢嫂子。”
估计大家都还没明白咋回事,左边的柳万努力咽下一口菜,高声争了起来:“不行,我要跟媳妇儿睡,我跟我媳妇睡,睡大炕,盖花被,生娃娃——媳妇儿你说是不是?”
他有时候言语不太清楚,那“是不是”问出来,听上去变成了“傻不傻”?
“是不是?是不是呢?”他的口气居然有一点撒娇。
傻子也会撒娇??
“傻不傻?傻不傻呢?”
是够傻的。
有人陡然瞪圆了眼珠子,有人掩口窃笑,有人差点把茶水笑喷在别人新衣上。
傻子也知道跟媳妇睡一炕,也知道盖花被,还知道生娃娃??
太可爱了,简直傻得无可救药了。
哗啦啦,满桌子人终于爆出欢畅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