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斧神工。
此刻,叶烁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四个字——如果她现在思考所运用的部位确实是脑子的话。
这或许是个虚无的世界,然而于叶烁而言却是无比的真实,她的眼角边缘能清晰的看到自己微微颤抖着的双手,以及眼前那随着不知名的节奏微微律动着的锁链,那些锁链是那么的近,近到仿佛叶烁微微一伸手就能碰到,大脑甚至于在那瞬间先于身体在指尖模拟出了锁链那粗糙而冰冷的触感。
很难去描述叶烁见到那一刻时候的心情,就像是人类登临高山之巅,面对着云海翻腾间冉冉升起的那一轮骄阳时刻,心中情不自禁所生出的那一股感动一般,面对着那一片自眼前延伸至天际,铺满了一整个视界的无穷锁链,叶烁心中甚至于生出了一种顶礼膜拜的异样情绪。
那绝不是人间所应有的造物,而是一种更加高层次的,更加不可名状之下才会拥有的事物。
那是如此的雄伟,博大,深沉,如此的……可怕!
是的,那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东西,可怕到让叶烁难以自制的全身颤抖,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名为“恐惧”的情绪,所有的情绪,思想,不论是理智或是不理智的,全都在催促着让她逃离,逃离这个令人恐惧的世界。
然而,在那些锁链面前,她却一动也动不了,那些锁链虽然看起来和她毫无关系,然而却仿佛正死死的缠在她的身上一样,那些坚固而冰冷的钢铁禁锢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于连呼吸间胸腔的起伏都开始变的困难,这些锁链,仿佛专门就是为囚禁她而存在于此的一般。
不,不是仿佛,这些锁链,就是因为她而存在于此。
叶烁在这一刻突然清晰的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上确实正密密麻麻的缠绕着那些锁链,原先如旁观者一般的视角仿佛仅仅就只是一个错觉,所有的锁链都是自她身上延伸而出的,那些锁链将她捆绑了一圈又一圈,从每一个最为细微的地方缠绕而出,她甚至于连鼓动肌肉如此细微的动作都做不出来,整个人唯一的自由,便只有呼吸。
然而即便是呼吸这种人类生存的本能,于她而言也是一个极端痛苦的事情,那些锁链并不止在她体表,更是延伸到了她的体内——然而即便如此痛苦,她却仿佛已经有些习惯了,依旧是痛苦而平静的呼吸着。
她或许已经在此被囚禁了很久很久,没有千万年那么长的时间跨度,却仿佛是从一出生便是如此,并且将会一直延续至时间的尽头。
一股深沉而绝望的心情开始笼罩叶烁,混合着锁链那冰冷而无情的触感,单调乏味的令人作呕。
叶烁感觉到很痛苦,她想要闭上眼睛,然而即便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她也无法做到,她的眼睑上也同样穿连着一条条细碎的锁链,带给她痛楚的同时,逼着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令人绝望的景色。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当初在临川县的那个旅馆里,于鬼夜之中最后所见到的那一个孩童,那个只林初一作为鬼怪的一部分——有眼不能视,有耳不能听,有口不能言,一个映射着林初一的内心,将自己与整个世界封闭隔绝的怪物。
那是一个十分悲哀的形象,然而叶烁此刻却莫名的有些羡慕对方,因为这本就是它自己想要的,或许有着现实的种种因素的干扰逼迫,然而这个结果,却是它自己选择的——就这一点而言,它是自由的。
然而叶烁此刻的结果却不是她自己想要的。
从最初到现在,虽然她一直追求的就是自由,然而她实际上却从未有过自由可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种种原因逼迫的结果,或是因为基金会,或是因为赤炎,或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叶烁从未被当成人过,可却同样被枷锁束缚无法动弹,不论是那些现实的种种,还是眼前这些锁链,皆是如此。
她,就好像是一个傀儡。
叶烁十分突兀的明白到了这一点,心里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什么十分特别的情绪,然而那遍布着锁链的脸上不知为何,在此刻却是已然泪流满面。
没人想要做一个傀儡,没有人,哪怕是叶烁,哪怕她一直以来都仅仅只是一个傀儡,她也不想一直如此下去,她想要……挣脱出去!
挣脱那些一直束缚着她,牵引着她的那些丝线,哪怕如此做的结果是粉身碎骨,是失去了支撑而变成瘫倒在地上的垃圾,她也……
等等。
想到这里,叶烁突然愣了一下,如果结果是毁灭的话,她……真的愿意吗?
她从来不是什么心系天下的大人物,她只是一个自私,胆小,有着种种缺点,性格十分不讨喜的小人物,没有那些动漫电影里主角的坚毅心性和高尚品德,相比起自由,或许假装不知道的继续过自己所想象的平静生活才是她应该做出的选择。
如此想着,身上的那些枷锁似乎对她略微温柔了一些,虽然还是紧紧的缠绕着她,但却略微放松了一点点——确实只是一点点而已,仅仅只是让她的呼吸不再那么痛苦了而已,就仿佛是因为她想法上的“正确”而对她做出的一点点奖励。
如同施舍一般的奖励。
是的,相比之前,这一点点奖励足以让叶烁舒服上很多,然而却是让叶烁心底生起了一丝不甘——她叶烁,何至于此?
为什么要这样?别人要她笑她才能笑,别人要她哭她就得哭,她甚至于连一个奴才都不如,这些锁链,这些束缚,难道还想要因为它们给了她一些她本就该有的东西而对它们感恩戴德吗?
这就像是a天天扇b巴掌,要把b两边脸都扇肿了才行,然后有一天,a突然只把b一边的脸扇肿,难道b还要因此而感谢a,认为a对自己还不错吗?——你别说,确实有人是如此想的,而且还是不少人。
这算什么?
‘这特么叫有病!’叶烁心里如此想着。
仿佛是感应到了叶烁的想法,原本略微放松了一些的锁链重新开始收紧,那种痛苦而压抑的感觉重新降临到了叶烁的身上,那感觉严重到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会因此而被窒息而死的错觉。
可她的想法却没办法再转回到之前那种想要屈服的状态了——是的,她确实只是一个没有高尚品德和性格亮点的小人物,然而此刻她不想要屈服,也同样和那些高贵的东西没有关系。
不甘与反叛的种子一旦萌发,便会如山间的野草一般除之不尽,只需要再加点点星火,便可蔓延成席卷整座大山的燎原烈火。
不论叶烁此刻如何的宽慰自己,她心里总是会不自觉的冒出来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要被这些东西束缚?凭什么所有人都去逼她?凭什么这些事情都找到她头上?凭什么……
凭什么,就是她?
小人物同样也有小人物的坚持,而这种于不甘之下所迸发而出的坚持,世人通常称之为——倔。
叶烁此刻就是犯了倔,莫名其妙的倔,就像是很多人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倔什么一样,明明放弃了就很轻松,结果也不见得会差到哪里去,可不知为何就是憋着一口气,将平常从未有过的坚持在“倔”的那一刻统统爆发出来。
缠缚着叶烁的锁链越收越紧,叶烁对于它们毫无反抗之力,就像是人们面对自己的命运那般无力一般——可人总是不信命的,叶烁同样也不想再屈服在这些锁链之下。
一股腥甜的味道开始在叶烁的口腔之中蔓延,她的鼻间也闻到了一股相同的味道,那股味道很像是血腥味,但叶烁知道它并不是,它仅仅就只是普通的铁锈味而已,叶烁很清楚二者之间的那种却别。
有铁锈味,自然也就说明,有铁锈。
一如叶烁之前所看到的那样,那些锁链上布满的斑驳的锈迹,它们或许神圣而坚固,雄伟如天神之造物,然而在当今这个时代,天神早已被扫进了历史的旧纸堆,而这些锁链,同样也是锈迹斑斑,充斥着一种暮气诶诶的腐朽气息。
虽然叶烁并不理解,为什么在一个如此不科学的世界里,这些锁链会有这些如此科学的变化——不,这里别说水分,甚至于连空气都没有,叶烁虽然在呼吸,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吸些什么,这些锈迹的存在本身就与那些科学体系里的化学变化相去甚远。
然而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锈迹,便意味着被腐蚀,意味着这些锁链,它们在变的脆弱,或许它们依旧坚固,可却再不复当初那般完美。
叶烁开始挣扎,潜藏在她身体里的那种排山倒海的恐怖力量在这里依旧存在着,可这股力量的结果,仅仅就只是让叶烁身周一小圈范围内的锁链产生一阵极其细微的律动。
仅此而已。
然而叶烁依旧在努力着,挣扎着,甚至于不惜因此扭伤自己的肌肉,随后借着那股痛楚再次爆发出更大的力量。
锁链上的锈迹也在渐渐的增多,自叶烁身周而起,渐渐蔓延至远方天际,那斑驳的暗红色锈迹在叶烁的整个视界里染上了一层红色的幕布——就像是剧场里演出结束之时,所落下的那一片幕布一样。
叶烁的挣扎愈加疯狂,可却始终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沉默而无声的如同一场慷慨激昂的哑剧,唯一能证明她在挣扎的结果就是锁链上的律动。
那阵律动,自轻微,到强烈,再到如怒海狂澜,范围越来越大,程度越来越剧烈,不只是叶烁身周那一小圈,这一整个世界的锁链都开始如银蛇一般扭动了起来,仿佛是在愤怒的冲着叶烁咆哮,又仿佛是在……恐慌。
然而它们对此毫无办法,那斑驳的锈迹在它们身上不断的蔓延扩大着,这让它们变的衰弱,变的脆弱,变的……无力。
叶烁紧咬着呀,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将自己的眼睑合上,在她的双眼,完全闭上的那一刻,在这个原本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衰腐,陈旧,却又带着金属的清脆,并不是多么令人舒服的声音,可在叶烁听来却宛如,原本痛苦的身体也仿佛轻松了那么一些。
那是她眼睛上的那些锁链崩断时候所发出的声音,她终于挣脱了自己身上的第一道锁链,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那些紧锁在叶烁身上的锁链开始大面积的崩坏,自她的身周开始向着远方的天际蔓延,原本坚固的锁链如脆弱的薄纸一般被撕碎毁坏,然后又化作无数的灰烬而消失,就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
在经过了一阵并不短暂的时间之后,叶烁重新睁开了。
原本遮天蔽日的锁链消失殆尽,而这个世界也终于在叶烁的面前露出了自己所掩藏的真实,这是叶烁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样子,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那是一片,漫无边际的,什么都不存在的,仿若要吞噬一切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