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随着刘正驾驭在街道上疾驰,偶尔荀采挥手朝着几户人家招手,随后街道两边便不时有人突然冒出来,或是快马超越离去,或是朝着其他街道奔行。
那夜的事情太过恶劣,未免那些人贼心不死,附近街道藏着自己人,这是刘正早就知道的,何况带着随从太过招摇,荀彧平日出行,也会安排人这样不声不响地跟着以防不测。
一路上偶尔有人认出了他,上前来打招呼,刘正回应后,荀采倒是递出来一顶白纱浅露,他也不嫌妖娆,戴着与荀采交流起各自的大概经历。
自打刘正当初草原与置鞬落罗率领的乌桓部落一战,荀采闻讯起了担心,在鲍儒与蔡阳的配合下过来蓟县,几个月过去,其实做了不少事情。
蓟县城中他们本就有生意,也有不少暗线,再加上蔡阳带着蔡家、鲍家一帮人配合,关乎程绪等人的动向他们早有所觉,卢俭与左慈的出现,荀采等人更是第一个知道的。
随后发觉程绪等人的心思很有压不下去的趋势,荀采与耿秋伊想来想去,便觉得寻求刘虞庇护是最妥当的方式了。
此后便将行踪暴露给荀彧,又说服荀彧敲定下来用刘和的安危来稳住刘虞的主意,顺带着,也帮刘虞调理一番身体。
年纪大了的人嘛,多多少少都会有毛病,刘虞看似身份尊贵,日子却也是清汤寡水、粗茶淡饭地过着,平日又公务繁忙,缺乏锻炼,积劳成疾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而因为荀采等人失踪,荀彧这边猜着她们有很大可能来到了蓟县,实际上也自附近郡县召集来了七名医师随时候命,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便是不如张机和华佗有天赋,也是有些能力的。
几位年纪大的更是颇有能耐,关乎纠察隐疾、调理身体的法子比张机与华佗都要老道,颇有名医风范——都是防范于未然的路子,医德高尚,然而钱是没怎么赚到的,也是因此才被荀彧用钱拉拢过来,让他们安心琢磨医术,书写医书。
刘虞得病那天会吐血,其实也是卢植拉着刘虞花天酒地了几日,酒色、疲劳导致身体虚弱,此后被针灸了一阵,体内挤压许久的隐疾便爆发出来,吐出了几口淤血。
那东西看着吓人,但调理几日,身体其实反而会越来越好,气色也会容光焕发,之后就全靠刘虞和他手下那帮官医配合,才将事情隐瞒过去。
当然,未免暴露,那七名医师也是被安插进去了三位经验最老道的从旁指点、看护,那天刘政会因为征调医师向刘虞道歉,也是其余四名医师没经历过血流成河的场面,吓得腿软,才不得已将那三名心理素质过硬的医师调集了两名回去——其中还有一名擅长化妆的女医师,然而这么做,他也是自觉可能在人前暴露了和那帮医师的关系。
不过刘政事实上倒是不怕旁人误解,担心的就是刘虞觉得他们不老实罢了,好在刘虞还是安之若素,在得知刘和被救之后,那更是毫无半点怨言了。
从与荀彧接触之后,荀采其实还将赵爱儿给收纳到了蓟县内的情报机构之中,此后凭借着赵爱儿对蓟县的了解,依托赵爱儿另外在不少富贵人家寻觅了一些相对不错的苗子,男男女女都有,还将蓟县的关系网大概地捋顺了。
这方面看似小事,实则颇为重要,站队自古皆有,了解蓟县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无异于就是了解了幽州的大概局势,往后想要利用上这些关系,也能少走一些弯路。
她倒是还有心通过刘政和赵该打探一下刘虞那边是否有暗手,但刘政暂且没得到刘虞的彻底信任,赵该那人虽然一开始总要找赵爱儿商量事情,大体上也有讨好赵爱儿的心思,真离开了赵爱儿,公私却也分明,一些手段施展起来那也叫一个干净利落,倒也让刘正知道昔日能够担任别驾的人,并非真的是一无是处的庸才。
在荀采的指点下,马车又走了一段时间,倒也说起了几个孩子的情况。
七月份,四女实际上差不多都快生了,自七月初七荀采提前几日早产,生下一名男孩,此后的一个月内,耿秋伊鲍丽蔡茜便也相继生了。
四女怀孕其实也有大概的先来后到,这方面大家从来没有挑明,刘正心里知道耿秋伊还有关羽张飞看重这些,感动之余,倒也只能默默记在心里。
几个孩子的名字大体都是之前就商量过的,昔日刘正也不是没跳脱地说出“刘莽”这一类在荀采等人眼中尚可,一千八百年后却绝对会影响孩子一生的名字——其实他当初看荀采她们点头同意,立马就改口了。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他还故意取这种名字,心忖自己这做爹的也太胡闹了,想来就愧疚。
荀采的儿子叫刘尚,小名倒是被荀采临时改掉了,毕竟生产那天多少有些心理阴影,儿子出生后,看着也瘦小柔弱,便从“阿武”这个看着就强壮的名字改成了“阿福”,算是汇集所有祝福于一身了,比较稀松平常的小名。
七月二十八,耿秋伊生了个女儿,荀采说小姑娘出生时哭声很大,很好听,跟备着的“刘莺”很配,小名叫小叶子,寓意嘛,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走完人生的“春夏秋冬”。
八月初二的时候,鲍丽生了,鲍丽倒是最让刘正惊喜的,在荀采说起鲍丽生了对龙凤胎后,刘正便也大笑几声,“云长这小子看着不声不响的,倒是很厉害嘛。”
至于名字,昔日关羽几次求赐名,刘正虽然对后世流传的关羽的几个子嗣名字有情结,但也怕他们走了“老路”,所以没有插手,此后知道关羽与鲍丽商量好了名字后,看小夫妻挺满意的样子,便也只能暗暗提醒自己多加努力。
这一次,关羽想好的一男一女的名字恰好都用上了,儿子不出意外的叫关平,小名“阿吉”,女儿叫关凤,纯粹是为了配合刘莺取的跟鸟有关的名字。
至于张飞则生了个儿子,刘正也没赐名,小夫妻根据“尚”同上,“平”乃平坦,本来想取个有关“下”的名字,此后被刘正关羽夫妻一致反对,也发现不吉利,便也想着将“尚”和“平”都包括进去,不出意外地取了个“苞”字,寓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算是搭边,还将小叶子的小名也给搭了进去。
当然,实际上刘正也暗自与荀采、耿秋伊揣摩过,张飞这人平日遇到事情会比较冲动,其实颇有学识,心思也很细腻,蔡茜又是心思活络的那种人,这个“苞”字寓意很多。
苞是苞草,在南阳一带,经常是被用来做草鞋的材料,刘正倒也没觉得这字跟刘备织草鞋有关,却也知道这厮想来是记着昔日南阳没帮什么忙的事情了,以此为戒。
此外,苞有“三蘖”,就是三根分枝,这就是比喻他们三兄弟了,而“三蘖”还有典故,是服从夏桀为虎作伥的三大国家,即“三孽”,便是在典故中算是恶党,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想来张飞自然知道,也没想在建功立业的过程中当什么圣人,这方面,倒也算得上显露了他想要拜将封侯、光耀门楣的野心。
当然,刘正也就是和两位夫人私下猜猜,明白个中意思就作罢,真要去问那也是不可能的,这点默契大家还是有的。
说完了孩子,倒也沉默了下来。
荀采多半时候都在和任红昌窃窃私语,偶尔开口指点一下路,刘正“嗯”上几声,便驾着马车拐弯,话语却是少了。
这方面,夫妻两人自然心知肚明。
刘正要去打仗,又不是真的神仙,总会让人担惊受怕,如七月初六那夜一般死里逃生,乃至于有死无生那也不是没可能的。
可刘正志向如此,性子也并非没心没肺的那种人,此时不可能置身事外,也是两夫妻的明白的。
偏偏孩子出生了,刘正养伤至今没去看过,听说那夜荀采还被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小刘尚直到子正三刻,也就是七月初七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左右才出生,当时荀采便昏迷了,便是“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品德听来极其高尚,真搁到自己身上了,刘正也颇为愧疚。
荀采算是知书达理的了,此时还极其配合地瞒着荀彧做出这种事情来,然而心情其实也是复杂的,埋怨未必没有,藏在心底而已。
刘正当然也明白,可幽州的事端既然已经惹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去看看,确认一番也是极其有必要的。
心底里想着能不打则不打了,毕竟伤势没有痊愈,纵使是马战,腿伤不会影响战斗,然而在乌桓十万铁骑势必要救出蹋顿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将人杀破了胆,这等时候有他没他其实一样,或许士气会有一些影响,但真打起来了,人数碾压之下,也没什么大的用处。
只不过这番话不可能跟荀采说,说了反而还是会让她担心,就连去各个县城拉人救援,刘正也没提。毕竟王松与乌桓还是留了人在那些城池周边,也好能够到时候安然撤退回去辽西,刘正这边倒也有安排,可找上去危险不一定没有,他自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再跟荀采多说。
但此行到底是出了一些偏差,自打进入这条两边府邸相对富丽堂皇的街道,刘正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及至看到一座府邸大门上的“刘府”二字,听着荀采说“停车”,他停下马车,不好意思地回头望望荀采,“这要进去了……我这不是又得被人拦下来?”
“你真想一个人出去?益德在里面呢,叫上他。”
刘正放下木台阶,望着荀采拉着貂蝉下车,接过貂蝉递过来的霸王枪,迟疑道:“老师在?”
“在。无妨的。封城呢,城外到处都是人,蓟县又不像涿县,还能给你挖地道来往的机会,这边到处人来人往的,你以为真有办法潜出去?便是偏僻一些的几块地也没我们的份呢。”荀采幽怨地瞪了眼他,挽着他的手臂往里走,“你也是,当爹的,真不想看几眼孩子啊?”
“我……”
刘正张了张嘴,就听见一声,“主公!”门房处士仁、阎柔探头出来,随后大步跑了出来,还朝荀采和任红昌打招呼。
刘正便将马车交给阎柔处置,走进门,便见卫林平喊了一声“主公”,朝着里面一边喊一边跑进去了。
既然都被发现了,刘正也没扭捏,荀采见他瘸着腿健步如飞,还想去扶,听他问着孩子在哪里,那迫不及待的模样,倒也微微红了眼笑起来,随后让一名迎上来的奴仆引着刘正过去,自己与任红昌也迈着小碎步跟上。
“季匡兄……老师!益德!好,都好……没事的,就是没力,休养一阵就好……”
一路催着那奴仆快跑,刘正进了内堂,与迎上来的刘政、卢植打过招呼,随后推开跑过来的张飞,就冲进一间屋去,看到一名保母如同李氏一般的背影时差点吓了一跳,这才想起自家老母亲似乎还没进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只是当听到一个婴儿响亮的哭声时,那表情顿时变了,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在吓了那保母一跳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望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婴儿躺在摇篮里睡得安稳,便也笑得像是一个傻子。
他伸手、又缩回,随后手指小心翼翼地在一个相对瘦弱、睡得安稳的小婴儿的手指上轻轻碰了碰,那柔软无骨的触感,让他神色也有些激动,到底是没忍住,轻轻抱了起来。
小婴儿在襁褓里歪着脑袋睡得熟,还流着口水,他傻笑着揩掉,扭头就看到另一个婴儿哭声响亮刺耳,保母已经抱了起来,轻声地“呜呜”摇着摇篮,刘正一边望过去,一边伸手翻了翻怀里的襁褓,确认怀里的是小刘尚后,凑到保母身边,朝小叶儿笑道:“乖,小叶儿不哭,爹在这里,爹在这里。”然后,哭声更大了,怀里的小刘尚也醒了过来,大哭不止。
房门外,众人驻步望着刘正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笑容复杂,荀采听着刘正求救,与任红昌进去接过孩子,将刘正赶了出来。
刘正脸上带笑,依依不舍,出了门才记得拱手施礼,与刘政、卢植寒暄一番,两人也朝刘正贺喜,随后在卢植的示意下,三人随同张飞、士仁朝别院过去。
这宅院是那夜变故后另外购置的,用的当然是荀彧刘正的钱,路上刘政说起时倒也有些不好意思,在刘正笑着摆手后,卢植开口道:“今日你过来一事,女荀与为师已经私下说过。”
路过一个房间时,鲍丽与蔡茜抱着孩子,带着丫鬟、保母过来问安,刘正凑过去望了一阵三个婴儿,对于鲍丽孤身在城内也道歉几句,鲍丽性子柔,素来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这时也是识大体地叫刘正不必介怀,但那眼眸多少还透着些许思念,刘正也有些受不了,扭头就将想要把关羽调回来的心思跟卢植说了。
既然卢植知情了,他想起来之前遇到的李定,大体上也猜出了怎么混出城去,知道他猜出了混出城的事情,卢植微微一笑,朝刘政摇摇头,叹息道:“还想着几个孩子能让他心软,困住他。倒是做大事的料子,可看着心疼啊……”
刘政夸赞几句,随后向刘正介绍了一下凑过来的一家人,刘正打过招呼,再往院内深入,望着内院的景象倒是微微一愣。
只见庭院内种着一棵大大的桑树,看着像此前在刘备住宅看到的那一株,还有几株谷桑则像是沮阳卢植家中书房外的那几株。
此时正有一男一女和一名孩子坐在树下,女人与孩子是宋氏和小卢毓,早在此前就被朱明送回了沮阳,此后在卢植的安排下又被接到了这里。
那男子披散着头发,三十余岁,正躺靠在桑树下与小卢毓说着什么,男子的右手边躺着一根拐杖,左眼也带着个皮革做的眼罩,望到刘正等人时,有心起身,望到刘正瘸着腿跑过来,还连连摆手劝慰,便也豁达地又坐下去了,“生死之交,左某便不惺惺作态了。事情听说了,当真要去?”
说话的正是左慈,此时似乎心情还算不错,见刘正望望他身边栽种大桑树的土壤,笑了笑,“我家主公迁过来的,让我睹物思人。”
那语调听来倒也有些复杂,刘正也没多想,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哪里有什么生死之交,那一枪你不救我,我倒下去也能顺势躲开。是我救了你的命,当然啦,也捏断了你的腿,往后便是两不相欠,还是生死仇人了。”
“呵呵,你开心就好。”左慈淡然一笑,“当真要去?孩子不管了?”
刘正与宋氏点头打过招呼,又牵过过来询问他伤势的小卢毓,点点头,“得去,事情得做完。”
“好,那你去。”左慈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扳指,扔给刘正,“我与主……玄德公的信物,你交给候在后门的张达便好,他会掩护你出城。对了,告诉张达,我想明白了,瘸子嘛,还瞎了一只眼,没什么大用了。往后,我便替玄德公在卢公身边打打下手,算是替玄德公尽尽孝道。若有机会,等我炼丹修行一番,他日小有成就,再向玄德公尽些绵薄之力。让他放心,左某不是狼心狗肺之辈,雒阳城救命之恩,一定会还。”
“好。”
刘正捏紧了玉扳指,却并没有望向左慈,而是望向坐在一间屋子门槛处的一名男子。
那男子蓬头垢面,浑身衣衫不整,看着邋里邋遢的,眼眸不断扫向卢植,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眼眶慢慢变红,随后咬着牙瞪向刘正,脸上露出一丝怨毒,
刘正愣了愣,望了眼卢植,就见卢植深吸了一口气,朝他摆手道:“走。早去早回。益德,你将云长替换回来。至于营外轲比能……为师以为,你们还是暂且不要管了。等刘使君做主。”
“明白。”
刘正又望了望那男子,随后与左慈、小卢毓、宋氏等人道别,由张飞士仁引着走向后门时,便见到那男子突然冲上来几步,歇斯底里地大吼道:“妇人之仁!为什么不让他们杀了我!你可知我活在世上一日,你便不得安宁!”
刘正望了眼过去,又望望卢植,耸耸肩笑道:“我们几位师兄迟早是要出门的,老师还得你照顾……别生气了。什么时候等董卓灭了,你再找人投靠。兴许,往后幽州乌桓、鲜卑,还得你出谋划策,多学一些东西提升自己,别为了意气之争伤了和气。”
“夫君……”
转角处,荀采抱着孩子跑过来,又停在远处,见那男子欲言又止,刘正望向荀采,望望她怀里的孩子,又望望她身后跟着的抱着孩子的任红昌,笑着朝卢植等人拱了拱手,“此行少则十天,多则两月,还得劳烦诸位照顾家中。事成之后再把酒言欢。”
他从士仁手中接过枪,走出门时,后门门外的张达已经迎了上来。
随后不久,太阳开始朝南倾斜,一千五百士卒在时隔两个月后,首次与城外营地里的人换了班次,而没几个人知道,其中有几道身影已经换了容装,混入好不容易涌出城的人群中,朝着北方快马加鞭而去。
与此同时,位于蓟县西北面的沮阳城外,一场战事伴随着黑压压的铁骑逼近,逐渐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