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乒乒……”
兵器碰撞声随着厮杀声从远处的街道上接连不绝地传来,偶尔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引起一阵女人的尖叫后又由近而远,没过多久,就又是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
“啊哟,吓死奴家了,那马好多血呢……看着好多人啊,小郎君,你我还是进去,别看了……”
“美人儿你进去避避。王叔,我猜不到,你猜是何人与何人的纠纷?这么大阵仗。”
“不用猜了,我等怎么可能猜出来……啧,着实是多事之时啊,刘使君病重,鲜于大人带兵南下,这些人就不安分……鲜于督尉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带兵过来……”
“恐怕带过来一时半会儿也控制不住……看样子那里有上千人啊,我总觉得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有上面的人参与。啧啧啧,今夜只怕那片真要血流成河了……难得的好地方啊,这次真要废了……也不知道几位姑娘能不能幸免……”
各种各样的言论中,街道上突然又有尖叫此起彼伏,这一次还有女人“别过来,别过来!”的大喊声,然后是一声“诸位别慌,某家乃刘公……荀辽东的属从,还请诸位前去报、报官……告诉州府诸位大人,我等受公孙度与乌桓联合报复,请诸位大人前来支、支援……”,话语之后,有人“壮士、壮士……快叫医师!”地喊着,也有人大喊“老何还没回来?再派人去告诉鲜于督尉!”,然后是一些针对乌桓的骂声,还有人大叫大嚷着“蛮夷猪狗,人人得而诛之,可有壮士随我同去……”之类的云云。
刘备站在一间装饰清冷的房间的窗口,自微微开了条缝的窗户望着楼下街道的灯火,听着那些声音,眉头紧皱,却没有动。
“刘郎,不要看了,奴家有些怕……”身后有人娇声嗲气地过来,那对没有任何遮掩的手臂自背后搂住了他的腰,背上也是一片柔软丰腴的温润触感,没有任何遮挡,那女人也没有任何的羞涩颤栗,就那么孟浪地贴过来,夹杂着几道温润的吐息打在后背。
然而在这样有些闷热的天气中,这种暧昧的动作其实没给他带来什么软玉温香的感觉,反而让他有些烦闷,觉得这女人不识好歹——于是心情更加烦闷。
一开始烦闷的原因,倒也是傍晚的事情了。
与刘正见面虚与委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原本说不上什么大事,这是他邀请刘正之前就设想过的场面,是有心理预期的,就连刘正可能跳起来暗杀他,他也设想过。
但有些事情还是脱离了他的掌控。当两个人心平气和地如同小时候那样坐在大桑树下谈话,往日里的一幕幕便涌上心头,即便不断说服自己需要铁石心肠一些,随着近几年铁石心肠许久而绷紧的弦被刘正突然拨动,那种揪心般的孤寂还是让他决定出门放松一下。
他往日钱财不多,喜欢去那种人多热闹、档次不算高的青楼瞎混,此后虽说有钱有权,也有了去那种高档青楼、乃至请名伎上门的机会,但总的来说,还是不喜欢那种与女人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的感觉。
一方面是觉得与此类女人引经据典太累,他就是有需求而已,直截了当进入主题就好,没必要谈学问谈感情,便是想要人恭维,也不需要这种最善于曲意奉承的女人引经据典地恭维,抛开漫长的追求过程后水到渠成的成就感不提,那些女人的引经据典本质上其实没比乡野村妇的一句“好厉害”显得高档,反而有些矫揉造作,想来就索然无味。
另一方面,倒也是怕自己被才女的才情所折服,真的动了感情,以至于暴露一些东西,误了事情。
此类的事情,他以往也不是没有见过,甚至于其实心中也藏着一件难以启齿的往事,如今看来昔日倒是年轻气盛了些,但无论如何都是被骗了感情,还被羞辱了一番,乃至于从此再也看不起女人——女人如衣服,这种话以往会说,以及至今为止对待女人的态度,或多或少都有当初青楼那段经历的影响。
所以他还是习惯于来这种热闹、直白的地方来追求精神上的放松,起码没什么感情负担。
只不过身后的这个女人,与昔日那女人长得有些相似,来到房间后的整个过程,他倒是宣泄了那种昔日被鄙视一事无成的愤怒,但感受着身后人此时的曲意奉承,还有那种放浪形骸毫无矜持之感的行为,一想到她不是她,多少有些恨自己方才的念旧、不争气。
窗外声音不止,突然又有兵器碰撞声由远而近,人群惊呼,“乒乒乒”的脆响声中,有人闷哼倒地,然后有人声若奔雷,豪迈无比,“诸位别慌!老妈妈,给我碗水啊!渴死我了……某家涿郡张益德,回头给你钱……哟,真听说过我啊?谢了……哈,这酒来劲!爽!哈哈,多谢几位壮士,不必!张某擅长卖命,还打得过,你们啊,回头跟着刘使君他们混……”
刘使君……
刘备心中一动,就听到张飞咦了一声,随后骂道:“你们青州这群虎……不是偏向步战的嘛!打这群人还这么差劲!改天张某教教你们……一边呆着你!诸位,告辞。老妈妈,帮我照顾一下兄弟,改日我带兄弟们照顾你家生意……不了,换什么衣服,迟早还得脏。我大哥还在里面呢,我要换衣服的时候他去了黄泉,不得怨死我啊?咱两结拜过的……哈哈,三个,就是三兄弟,哈哈!走了啊。”
楼下一阵大笑,有人说着张飞的风趣,也有人夸耀着他的从容与气魄,俨然是都被张飞感染到了。
“噗嗤,那张益德……涿郡的?刘郎,他与你同乡呢。”
身后的女人拿脸蹭了蹭他的后背,声音很是柔弱。
刘备听着楼下的人开始罗列起涿郡的英雄豪杰,及至有人说到他的时候,他听着那些平日里便听了不下百遍的恭维话,突然倒也觉得这些听厌了的恭维话再一次起了作用,让他心情舒畅起来,于是转过身拍了拍女人的细腰,“更衣。”
“刘郎要出去?”
那女人问着,表情倒也有些不舍,却也急忙拿了衣服过来给刘备披上,“可还回来吗?奴家给你留门。”
“不必了……”
那恋恋不舍的声音让他目光微微动了动,他穿上短襦长裤,系上腰带,拿起双股剑出门时,那女人又喊道:“刘郎,真的不回来了?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奴家就等着你了。”
那声音柔柔弱弱的,突然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他扭头望望案几边放着的一贯五铢钱,也就几十枚上下,想了想,从腰间摘下一块玉放在桌边,笑容突然有些释然,“往后找个人嫁了。”
那女人似乎没反应过来,表情一滞后突然感激涕零地跪倒在地,他笑了笑,关门离开的时候,表情严肃起来,扫视一圈,看到从楼梯口跑过来的衣冠不整的张达时,快步过去,“把还没走的兄弟都叫过来,准备策应张益德。如果发现子德,抓回来问个明白。”
有些事情在张达没找到卢俭的时候就想了个通透,卢俭不堪受辱、立功心切的形象倒也在心中勾勒出了大概。此时发生的事情原本其实也没怎么想插手,便是能看到自己这从弟隐藏的实力也好,但张飞既然提了刘虞与乌桓,那便是大势所趋了。横插一脚,总是对自己有利的。
他这样想着,出门走向候在马车边上的李定时,又朝跟过来的张达道:“你别跟着我,我跟你不是一路的。”
“啊?”
“我得去找我几位弟妹,都怀着孕,若是被伤着便不好了。刘家子嗣嘛,而且快生了,不能因为这件荒唐事没了。何况,此事还有一些我的原因。”
张达一脸“主公着实重情义”的表情,见刘备上车,又急忙拉开车帘道:“主公不带几个兄弟?还有,你知道荀氏她们的下落?”
“带兄弟?又不是城外骑兵战,这种地方,能打过我的有几个?”
刘备莞尔一笑,有些自傲,随后点点太阳穴,谆谆善诱道:“你好好想,蓟县很大,却也不大。如果找不到人,无非便是我等不便寻找的地方,那么便足以缩小到几个地方了。”他扭头望望街道深处的黑暗,听着那边的喧闹,“再者,我们找不到,难不成他们那些人还找不到?行了,心情好,这也不是显摆我比你聪明的时候。事不宜迟,你去。李伯,先朝别驾府开。”
张达大笑着应了一声,急忙离去,扭头望望马车,倒也不明所以,怎么自家主公突然就心情好了?
这边马车启动,刘备拔出两把剑擦了擦剑刃,黑暗中眸光微微眯起,听着街道旁的各种声音,设想着不少可能,随后“往左、往右”地说着,每一次都能准确无误地在接近一个十字路口时提前提醒李定,及至几个街道后,急骤的马蹄声响起来,他喊了一声“拦下来!”,及至马车停到路中间,他拉开帘子,跳了下去。
“什么人!”
前方有人大喊,刘备挥手示意李定停到一边,透过那些人的火把看清楚人数不过六十,微光中脸色微微清冷下来,随后上前拱手,自报姓名,那边领头的功曹听到是刘备,便也急忙跳下马打过招呼,询问几句来处和拦下他们的缘由。
刘备大概说了那边街道的情况,倒也没像青楼下那些人一样胡说八道,只说数量不明,但听战斗声的密度双方应当不下四百,那功曹闻言语调微沉,“如此说来,事情棘手了。”
“怎么?此事只要鲜于督尉带兵镇压,不过片刻间的事情?有何棘手之处?”
“刘涿郡有所不知,别驾府也遭到贼人围攻了。那边也很乱。鲜于督尉已经派人过去了,还让我等兄弟看守各处要地。蓟县这么大,我等的人上次因为乌桓的事情就被抽调了一些人前往各郡帮着驻守,哪里还有多余的人手能够这么快赶过去支援那片街道?想要增援,也得等一切稳妥之后再派人过去处理,怎么也要大半个时辰了。”
那功曹说着,倒也皱眉不已,“光是我等,趁夜只怕想要进去平定也麻烦……唉,原本没有这么麻烦的,只不过几位大人不知去向,他们手下那些门客我等本就使唤不动,这等时候就更是不会轻易出门了……啧,就算荀辽东那边尚能支持一时半会儿,也不是这么个事情啊。刘涿郡,人命关天,某家便不多说了,这便……”
见那功曹转身,刘备眉头一皱,追喊道:“大公子也在那夷吾楼里!”
那功曹转身脸色一沉,“此事千真万确?”
“刘某此前见过大公子的马车,不止大公子,诸多从事大人,都在那楼中!还请阁下尽快派人救援,以免贼人得逞!”
“好你个公孙度!这是要将蓟县一网打尽啊!”
那功曹骂喝着,也顾不上施礼,急忙上马,一边叫嚷着指挥手下,一边带人朝着那片街道赶了过去。
刘备跳上马车,随着马车启动又想了片刻,呼吸却也不由灼热起来。
此次事件,根本就是他与刘正见面被卢俭得知开始,此时的调虎离山、遍地开花,很有可能都有卢俭参与,甚至亲自谋划。
倒也不是说他高看卢俭,实在是有关刘正的很多情报,卢俭只能利用到他的关系网才能获知,至于程绪那边,若非他在,若非他背后还有韩馥和袁绍,卢俭只怕也说不动。
然而,偏偏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握了握双股剑,突然觉得自己想的过于简单了。
如果是立功心切,子德不会一点都不告诉自己,这根本不是一个为人家臣应该有的样子。而且,纵然两人关系良好,子德也一直有他的分寸,除非……
“李伯,甄国宁去哪里了?”
刘备突然问道,前方传来李定的声音,“主公,我一直跟着你,哪里知道他啊。他应当去官驿休息了。不是说和几个州牧刺史派过来的人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吗?”
“哦。”刘备点点头,不久之后,自边窗可以看到远处火光冲天,微弱的喧闹声自那边响起来。
他微微眯眼看了片刻,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声念叨一句:“卢子德……卢子章……”
及至马车离火光尚有四五百步的直线距离时,他让李定将马车停在小巷子里,随后持着脱鞘的双股剑走下马车,双手垂着雌雄双剑,隐没进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