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杨凤聚啸山林是七月中旬的事情……当时还只是不入流的盗匪,二十余人聚集山野,那地方易守难攻的,方城那边又有蛾贼作乱,一干草包县吏管不过来,便让他们得以休养生息。只是后来谁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短短一个多月便让他们聚众一万有余。此后到了八月底,他们就攻破临乡,占领方城。”
一路回去,因为此前杨凤基本都在刘正身边,到得此时,李成才有空将他所知道的大概情况复述出来,“不过,杨凤他们倒像是在蛾贼据城而守的事情上吸取了教训,反倒学着那些狄人只劫掠不据守,杀了贪官污吏抢些粮食就走。此外……一个月前,事实上他们攻打过涿县……你们也看到了,涿县安然无恙……是守住的。”
说到这里,李成脸色尴尬,毕竟这一路上刘正等人和他一直在一起,他能知道的事情刘正他们却不知道,即便刘正这一路为了保密性,也同意他单独接触那些传讯的人,甚至也说过没有重要事情不必说起,但此事毕竟涉及涿县家人,李成也颇为心虚,还暗自腹诽了几句让他知情不报的简雍。
这时候关羽张飞的脸色自然不怎么好看,但刘正不开口,他们也不敢随意斥责李成隐瞒情况。
望着远处骑马迎上来的张轲,刘正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李大哥继续说。”
李成虽然能对外人保持事不关己的态度,对自己人却也藏不住心事,尤其此前就喊过刘正“主公”,这时唯恐刘正错意,急忙解释道:“德然,并非某家有意隐瞒,是宪和……”
“猜出来了。我们刚死里逃生,心绪难免不稳,能瞒着一些平安度过的事情,总好过让我们再乱了分寸。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便是得知消息,我们也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说不定在路上还平白给那些刺客占了便宜。这是为了我们好……就是为难李大哥那段时间身心煎熬,受累了。”
刘正瞥了眼有些释然的关羽张飞,笑容和煦。
“受累什么啊,你不怪我便好。”
李成松了一口气,笑道:“宪和就是这个意思。不说你受了伤,便是舟车劳顿、心力憔悴之下,也难说又会沾上什么病痛。何况农庄与涿县那些商贾缙绅的具体情况你们也不太清楚,我便是说农庄舍弃了也无所谓,姑母他们我爹也会照料好,可你们顾念姑母他们的安全,还不得乱了分寸?不过往后不会了,宪和和张县令说了,待得你回来之后,好好熟悉熟悉,到时候便把农庄都托付给你。这类知情不报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某家保证!”
“李大哥见外。我信得过你与宪和。虽说守孝也没说不能忙于活计,但这三年我想休息一下……至少近段时间,我打算多陪陪家人,教小朗和小雪一些东西。农庄的事情,你便多担待。反正都是我没在的时候做成的,有我没我一个样。自然,你也放心,真要有事情,我不会不管。我要是真有想要接手的想法,也会跟你明说。”
李成愣了愣,随即苦笑道:“果然……不瞒德然,此前一路上,我就把有关你一路心境的事情告诉宪和了,宪和也料到你可能撒手不管,还叫我多担待。你不知道,这一路我一想到这事就发愁,宪和没在,张县令只是偶尔帮衬,便是我娘他们能参详参详,可毕竟是你的东西啊,那蔡家三兄妹也着实不是一般人,虽说他们此时看上去没其他想法,未来却难说,我就怕你真撂了摊子,我又愚钝,哪天被骗了……唉。”
“那便重头再来,你不是也说了,农庄舍弃没什么,咱们有经验,又有钱,想要重头开始不是问题。反正有的是时间。再说了,哪里有这么多纰漏?方才张县令也说了,那蔡家三兄妹手无缚鸡之力,真要反了,那便是看护的黄恬钱封他们都有问题……这事真要开始了,便是我的问题,怪不到你头上去。”
刘正摇摇头,“李大哥还是不要多想,继续说说杨凤他们……我记得此前我等路过中山国……哦,被废国也有几个月了,如今连中山王都死了……嘿,这世道啊,做个王也没什么用……哈哈,不提这事。我等路过中山郡不是听说过博陵张牛角嘛,当时就听人在传冀州那片的山贼盗匪准备联合在一起,幽州这片如何?”
“应当也差不多。涿郡这边,杨凤、白波、雷公早在十月初便已经连成一片。而杨凤喊的‘白兔’,极有可能是渔阳郡贼首眭固眭白兔,那人也是个秉性豪迈的汉子,与于毒、白绕聚众乡里,控制了整个渔阳郡。若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鲜卑南下,才致使他们与杨凤联合。其他的,左校、郭大贤……这几个月冒出来的山贼盗匪太多了,具体情况还得我回头问清楚了再告诉你。”
李成回忆了一下,见张轲凑了上来,急忙问道:“张县令,蔡不夺果真去和杨凤谈生意了?”
“谈什么生意?这不是让杨凤封锁了商道,蔡不夺便过去谈谈能不能通融一番。”
张轲愣了愣,诧异道:“怎么?那杨凤是如此说的?”
刘正眉头一皱,李成神色难看道:“中计了!”
“怎么回事?”
张轲神色凝重,刘正展眉笑起来:“杨凤说蔡不夺要跟他们谈生意,我便答应下来了。或许还有渔阳那边的眭固一行贼首参与。”
“公子……你好歹问问我啊!张某还以为你便是去送个别。”
张轲大惊失色,掉转马头后,望着远处还没散去的人群,愁容满面,“这可如何是好!咱们与杨凤见面,原本就有可能引起人心不稳,一旦农庄和他们合作,可难保有人以为你我与贼人勾结。这当口啊,新太守什么时候上任都不知道,许是已经在城内暗访都说不定,这事传出去,刘刺史都未必护得住我。张某一倒,公子,你这农庄可难说……便是不提这些,公子的名声……”
“你下令出去,从今日起,让涿县百姓放心大胆地在涿郡境内走。若遇盗匪刁难,可以找杨凤帮忙,或是报你我的名字。真要还遇到什么问题,就来找你,你再来找我。”
见张轲愣住,刘正笑了笑,“太守的事情,你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也未必没有办法……我娘他们呢?送回去没有?”
刘正张望几下,见远处几辆马车在人群外停靠,还有朱明等人的身影,拍马笑道:“李大哥,我们先去我爹坟前。草屋建了?对,我不去灵堂了,往后让秋伊他们守着灵堂,我就住草屋,离我爹近,还能看看周宇、霍奴他们……”
见刘正语调低沉地和李成说着话向前,张轲愣了愣,望了眼同样愣住的关羽张飞四人,急忙赶上去道:“公子,他们可是贼人!怎么可能言而有信!何况官贼不两立啊!张轲好歹是县令……”
刘正扭头凝望张轲片刻,突然跳下马,笑道:“你也下来。”
张轲不明所以,却还是跳下马,苦笑道:“公子,不管你怎么说,便是让张某当众出丑,张某还是得说。我等好不容易在刘刺史处得到一些关系,张某倒下无妨,可你的事情若前功尽弃……”
话语戛然而止,感受着厚实的拥抱,张轲有些风霜的脸顿时怔住,“公子何以至此?”
“瘦了许多,如今倒也公正严明,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了。”
刘正抱紧了张轲,拍了拍他的后背,“伯父,无妨的。再过几个月,依照他们的势头,是官是匪还真难说。你便听我的,侄儿不会骗你。”
“哎,哎……”
张轲突然眼眶就红了,抱住刘正,“公子受……”
“贤侄,就这么喊,我应该还算贤?”
“自然,自然是贤人。贤、贤侄受苦了……只是老夫也并非真的眼里容不得沙子,没有你在啊,老夫……老夫说不定便跟着他们同流合污了,便是学着以往放下点身段,谄媚一点,恭谦一点,即便他们看不惯老夫的做派,也未必会赶尽杀绝……”
张轲语调嘶哑,随后推开刘正,抬起袖子揩了揩眼眶,笑道:“既然贤侄如此说了,做伯父的,便听你的……哈哈,好久不曾这般忸怩了,让诸位看了笑话。”
“这是真性情。听说那蔡家兄妹帮了你们不少?他日待得那蔡不夺回来,少不得见见他们。如今便先去祭拜我爹。”
刘正笑着拍了拍张轲的手臂,上马问道:“子度,你再耽搁一天,到得明日出发,如何?”
“待得祭拜伯父,我去城中寻一寻,不出意外,城内应当还有几位兄长留下的人,等见了面问些家中境况,到时候再说。”
公孙越笑起来。
“我去通知百姓,处理些事务。待得夜里再过来与贤侄一聚。”
张轲笑着告辞。
李成扭头道:“文丑,你也先回去。关乎袖箭,找几个工匠琢磨琢磨,记得保密。此外,查查张仲景他们的去向,这一路过来只有些许护卫,他们又要治病救人的,说不定也有麻烦,我等得照应。再通知姑母他们照顾好方雪。其他事务,包括那程德谋和孙子远的事情,你派人看着点……对了,金马宋顺召集一些掌柜估计还得花几天时间,你通知蔡来朝处理此事,顺便你也监督一下,别让颜家那些人觉得厚此薄彼了。”
文丑点点头,望了眼听到最后一句低头沉思的刘正,正要走人,刘正突然喊了一声,沉声道:“既然官道通了,找几个人去冀州查一查那个来时听说的真定小贼褚飞燕……有可能的话,派人照拂一番。若是不近人情,便报我的名讳,没用的话,再找杨凤想想办法,总而言之,一定要跟他结交一番……这事稳妥一点,慢慢来就好,切记别惹怒了人家。还有,给在琅琊的童舅父他们报个信,最好能让他们过来一聚,刘某想当面赔礼道歉。”
“顺便教赵子龙重新做人?”
文丑咧嘴一笑,见刘正等人齐齐忍俊不禁,抱拳纵马离去。
说起来,自打颍川见了曹操,文丑便对刘正多了一些好感。
这时亲眼目睹张轲与刘正的交情,又见刘正三言两语就将杨凤的事情转危为安,虽说不知道刘正怎么猜出来杨凤等人会被招安,但也觉得刘正能受张轲青睐,还把以往不算好人的张轲给拨乱反正,也算个小有能耐的人。
此时纵马飞奔,心中不免期待杨凤他日真被招安的一幕……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刘公子着实聪明内敛了很多。
嘿,聪明人就是让人期待啊。
四人前行,张飞想了想,望着远处百姓在张轲的喊话中喧闹欢呼,皱眉不已:“大哥,某家觉得,杨凤那事情太顺了,许是有蹊跷。他们能在涿郡只手遮天……再加上那眭固,不说幽州所有地方,便是大部分被他们背地里掌控也说不定。如今他们既然有联合的趋势,为何平白无故要跟我等结交?便是大哥在涿县、故安有些名声,幽州有权有势的可大有人在,此事……某家总觉得不妥,咱们小门小户……可别又栽进去了。”
“招安、洗白,或者是从蛾贼那些烧杀掳掠的方式中吸取了教训,想要细水长流,又或许是老师大破广宗的名头震慑……什么都有可能。这事摸不准的,但他有心结交总归是好事。这事你放心,真要惹得咱们生气了,大不了让娘代爹下令,再让我夺情起复一次,要么让他们跪下,要么咱们自己跪下……我说的对,娘?”
众人已经接近马车,刘正便也朝着拉开帘子探出头一直望着他落泪的李氏打趣一句,李氏不明所以,但听到夺情起复还是哭喊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要再走,为娘可怎么活哟!”
李氏虽然没听说刘正那些被人栽赃的事情,但当初故安一别,刘正伤寒加重的事情也是听说了的,今日久别重逢,看着自家消瘦沉稳很多的儿子早已心疼不已,哪里还能遏制住什么情绪。
自故安跟过来伺候李氏的小姑娘袁春便也安抚一下,另一辆马车上,仍旧害怕身有伤寒而单独乘坐的耿秋伊也目光通红,见刘正望过来,憋着眼泪,笑容清丽道:“夫君……”
“嗯。辛苦。”
刘正咧嘴一笑,扫视一圈,眼帘之中,张任、李朗、柯亥、朱明、闻人昌……以往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的大部分面孔都在,还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大概四五十人齐齐一脸激动地望着自己。
他笑了笑,神色唏嘘,抬手抱拳正要说话,便见朱明突然下马跪倒,抬手抱拳,随后除却张任,那四十余人同时下跪抱拳,大喊道:“苍天在上,日月可鉴!我等生为汉民,死是汉鬼!忠于主公,忠于汉室!如有违背,天人共戮!”
声音辽阔,响彻天际。
昔日故安场景重现,刘正等人齐齐一怔,便见不多时,错愕沉默的人群中不时有人站出,抱拳大喊:“苍天在上,日月可鉴!我等生为汉民,死是汉鬼!忠于主公,忠于大汉!如有违背,天人共戮!苍天在上……”
此时阳光正好,那声音渐渐汇成一片,振聋发聩,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