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送走英国公张惟贤,回来看到自家主子半眯着眼睛,明显是在想事情。他于是示意小宦官悄悄换了白水、素点心上去,自己把那几本启蒙的书抱过来。
皇帝不识字的事儿,史上多了去了,不过那都是小孩子,皇权也是被别人把着的。看自己伺候的这位皇爷这二天做的事儿,显而易见的他的主意比神宗老皇爷和先皇爷都大的多,司礼监还是伺候着他早早识字,万事让他自己拿主意吧。
朱由校撇撇王安搬过来的书,从启蒙开始重新学一遍,这也太坑了。还是废太子徒贤的身份好,会什么都不引人瞩目。
要不自己来个过目不忘?扮演个听一遍就能会的天才?
好像非如此不能痛快地解决读书的问题啊。
真是个令人蛋疼的问题。
“就这本吧。”
朱由校点点最薄的《百家姓》,王安立即拿起这书,开始对新君的启蒙。
两刻钟之后,朱由校不耐烦地说:“好了,你不用一个字重复几遍的。这《三字经》你读一遍朕就记住了。换一本吧。”
王安被噎住了,自己考校皇爷是否记住没有?再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像内书房的先生考校小宦官那么干啊。
他只好耐心地委婉地解释、劝解。
“皇爷,一天也不用认太多字。老奴给你讲讲这《百家姓》每个姓氏的起源如何?”
“厉害啊王安,你还知道每个姓氏的起源?”
“在内书堂启蒙的时候,师傅是一边教认字、一边讲姓氏起源的。”
朱由校摇头,“朕现在不想管这些姓氏是怎么来的。朕只想尽快把字认全乎了,那起源等以后有空了你再讲。哎,你说英国公张惟贤的女儿识字不?长的漂亮不?会不会武功啊?明儿你替朕去送点东西如何?”
王安在心里哀嚎,太/祖爷哎,先皇爷是花下死,难道才继位的皇爷也是个好色的?!
朱由校见王安绷不住抽搐的嘴角,心里猜测他定然是把自己与躺在乾清宫的那位联系在一起了,还是给他找点正事干吧。
“王安,那些矿监回来后,有一个算一个,你给朕全抓起来,一个也不许错过。这些人顶着皇家的名头出去作恶,肥了他们自己的荷包,弄得民间怨声载道的,太不值了。”
“皇爷,那内廷的用度哪里来呢?”
王安曾听说是因为内廷用度不足,户部又不给拨款,神宗老皇爷才派了宦官出宫的。
“内廷用得着这么多人吗?□□年间的十二监共计才有多少人。你用点心思,把那些心没用在正事上、有没什么能耐的、一心只想着捞银子的都充去‘净军’。我可告诉你,有一条你要把握住了,那些有外宅的一个都不能放过,不然唯你是问。”
有外宅的一个都不能放过?都要充“净军”?十二监的太监和少监,那不是一个都跑不掉了?
王安被这话吓得浑身发抖,自己也有外宅啊。他冷汗涔涔觉得自己的末日也快到了。想想还是学周嘉漠吧。
“皇爷,奴婢这一个月也收了不少敬献,还有一座宅子。”王安跪下来坦白。
朱由校沉脸瞪眼伸手,“拿来。朕这一个月什么都没有收到。结果不仅周嘉漠收到万金之数,你也收了不少。凭什么啊,啊?”
王安愣住,皇爷的心思是?
他赶紧连连点头道:“老奴这就出宫去拿。”
“去吧,赶紧去。”朱由校不耐烦地摆手。“这么大的内廷,不够你睡的么,还要去外面置宅子。哼!朕还指着你去整治那些肥了自己荷包的矿监杂碎。你倒先在外边受贿了。”
“老奴再不敢,再也不敢了。”
王安点头哈腰紧张地退了出去,吩咐小宦官好好照应着新君,连滚带爬往宫外的私宅去了。
王安陪着先帝在宫里煎熬这么久,最近这一个月才刚刚尝到翻身的滋味。尤其是昨天他刚刚升级为掌印太监,成为紫禁城炙手可热的第一人。昨夜送去他在宫外安置的宅院里的礼物,不用说谁都知道那全是好东西啊。
可是现在新君恼羞成怒问他要,敢不给么?为保命、保住司礼监掌印太监、保住东厂厂督的位置,还是先把这些身外物送给新君,哄得他开心了才好。
王安匆匆回府,惊动了才投到他门下的汪文言。这人本是狱吏出身,因为监守自盗被追责,逃到京师后,辗转托人介绍投奔到了王安门下。王安与他头次相见就欣喜若狂,深为不能早十年结识而遗憾。不然凭汪文言之机谋,定会在郑贵妃的淫威下游刃有余。
“内相,这时候回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王安一叹,“文言啊,这宅子要立即上缴给皇爷。所有的这一切,咱家是不能留一丝一毫的。”
汪文言大惊,自己费尽心力投到王安的名下,才取得了王安的信任,就换了皇帝。好在王安不仅没有失势,反而更上了一步。自己正踌躇满志地想要从王安这儿谋个晋身呢,王安要把这五进的宅子上交给天子?
慢着,什么叫不能留一丝一毫?
“内相,汪某没明白您的意思?”汪文言直接开口相询。对于王安这样心思偏正的人,直来直去光明正大地说话,最容易得到他的认可了。
“文言,皇爷不想咱家在宫外有宅子。”
什么,汪文言的嘴巴张的能吞进去一刻鸡蛋了。
王安却不敢耽搁,匆匆将屋子里才收到的真金白银、字画古玩等打包装车,让宅子里服侍他的宦官小心地装车,顺便把那些投奔他的人遣散了。只剩下汪文言还在院子里直愣愣地看着他。
“文言,你可是无处能去?”
汪文言聪明机智有侠义,王安对他的印象很好。“我荐你去杨涟杨文孺那里,你可愿意?以你的秉性和行事,他一定会欣赏你的。”
汪文言对王安躬身致谢,拿了王安匆匆写就的短函,自己找了一个信封往里装。王安的书房这几日都是他在用的。
“某家是想追随内相,却不料时不与我谋。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
汪文言的遗憾、失望、对王安的不舍,全都明白地摆在脸上。
“唉,若是有缘,以后自得相见。”
王安匆匆向汪文言略拱手就做告辞。他无心去安慰汪文言的失意,他要第一时间赶回宫里,争取新君的信任。
王安走出才到名下的五进宅子,亲手上锁。然后咬着嘴唇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挂锁的深厚大门,心里是满满的眷恋不舍。但是再怎么舍不得,他也该回宫去了。
他狠下心不再回头,比起那些没了好下场的掌印太监,自己把这些身外物交上去,一定是能够换得新君的欢心。
汪文言携了王安的推荐信去杨涟的府上。
从神宗晚年病危、杨涟力主太子(先帝)进宫服侍,就以其耿直、中正、维护正统的大义形象,走到朝廷诸位大臣、走到先帝的面前。先帝登基后,杨涟上疏力陈其过失,不仅没有被廷杖,反而得到先帝的信赖,并以兵部给事中的身份,进入顾命大臣的行列。在先帝驾崩、李选侍欲挟皇长子把持朝政的时候,杨涟挺身而出,说服朝臣,联合英国公召集御林军和锦衣卫护持,闯进乾清宫,抢出了皇长子拥新君即位。
其果断、勇敢、有谋略的形象深入新君、六部尚书和阁臣的信心中。新君命其与兵部尚书整理辽东的军事上报,这明显是要重用他的信号。
兵部尚书崔景荣带着兵部的所有人一起整理辽东的资料,新君给了三天的时间,那就必须要尽善尽美不能有半点含糊、半点不确定的。昨日就忙到起更的时候,想着今日还要继续做,崔景荣才让下属回家。
今儿看样子,兵部的人有得要干通宵了。
但崔景荣却没有让下属通宵的打算,辽东的情况已经整理的非常仔细、周全,明天就给以给天子送去。倒是辽东的下一步该怎么做,自己得认真想想,天子询问的时候才能有理有据地说服天子。
杨涟得了崔尚书的散衙,立即收拾回府。这几日在朝臣中游说,他早已经是疲惫不堪。可没想到回到家中,管家却拦住他说话。
“老爷,有位自称是汪文言的先生,拿了王内相的信来见你。”
杨涟太累了,“信呢?”
管家搓手,“他说要见你本人。”
“好吧,你带他到客厅去。”杨涟无奈,吩咐人往内宅给妻子鲁氏传话,稍迟再进内宅。
杨涟是疲惫不堪,吏部尚书周嘉漠半天的功夫,嘴角就起了一堆细细的火泡,舌尖上也有几颗,痛得他舌头不敢接触牙齿,喝茶都疼。
摆在他公案上那份表格,好像要吞吃了他一般,等着他的血肉去填补那些空隙。
民脂民膏!自己从中了秀才以后就有免税、免个人的徭役,中举以后免掉的更多。可免掉的那部分必然要有人负担。五十多年了啊。
他早已经想不起来最初投身到自己的白衣是什么人,也忘记了投到自己名下的田地,好像那些从来就是自家的一样。可是这中间躲掉的赋税,也是朝廷该征得的。自己这行为在新君的眼里也算是贪了朝廷的该入库的赋税了。
那么科举上来的人,哪个没接受献田和投身呢?
海瑞?
除此之外周嘉漠再想不起来别的人了。
周嘉漠叫了司务进来,让他把表格拿去抄录后与吏部清选司的起复公文,一起发给自己推荐获得批准的那些刚正不阿、才干卓越的叶向高等人手中。
想到新君所说的民脂民膏,他觉得以后再不能在朝臣中用品性高洁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