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并没有象李老夫人说的那样, 对她的话无动于衷。≧走后, 她就瘫在椅子里,脑子里却在翻来覆地想着姨妈才说的那些话。那些话, 在她心里来回撞击, 撞得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承认姨妈解释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庶子、庶女比别人的‘幼’与自己亲”, 他们叫自己母亲。他们与自己的关系,也真的是比自己与李老夫人“近”。
纪氏扪心自问, 姨妈一向善心,是不是又……
李老夫人爱护她十多年,把她从外祖家接出来——这份慈心爱护, 是救命的恩情,不掺假。纪氏头脑清楚了, 她知道, 李老夫人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哄骗自己。她知道李家在清流中的地位、说话的份量, 若李老夫人放弃自己了, 纪氏不寒而栗。
那真的是自己对暮哥儿不慈?!她不敢想象京城的命妇,都不理自己是什么样;也不敢想象被御史弹劾、被剥夺了诰命,会怎么样。
她想了一会儿,怕了起来。
那些凝在心里的、林海没给她留面子的怨、林海偏爱归荑、庶子的恨,被李老夫人的话都击得动摇。如果自己被夺了诰命, 京城的命妇必然排斥自己, 就是自己生的儿子拿到林府的全部, 可, 儿子能娶到什么样的媳妇,以后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让儿子远离京城做武官?不,不行。父亲和娘亲送自己来京城选秀,不就是在送了那么多的金珠银宝后,都没能谋到调职回京吗?
她现在最想问问亲娘,您也在京城长大,为什么自家的规矩和姨妈所说的,有这么大的不同?
她再想一会儿,又怕一回。
不按李老夫人说的做,夫妻之情就要到头了。这不用提醒,她明白。
林海虽然把主院关了,并没有禁止丫鬟们出院子,也没有禁止丫鬟、婆子们,把府里的事情告诉她。
府里发生的事情,该她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她精心挑选的、心灵手巧的春绣,被送去家庙了,一家子都被送走了。她原想着春绣即使暂时比不上归荑的美貌,好好地养几年,等过几年归荑年老色衰了,也能慢慢转移了林海的目光。
她想的很好,没想到春绣那么蠢。蠢到往心情不爽的老爷跟前凑!看她绣花的灵性,不该是聪明面孔笨肚肠的人啊。
纪氏在主院关院的当天晚上,就从去厨房取饭的丫鬟嘴里,听说了归荑被林海踢伤,还伤的不轻。因为归荑没告诉老爷,暮哥儿磕伤头的事儿。
不是归荑,那么就是碰巧看到暮哥儿磕着的大姑娘了。要是大姑娘更好理解了——大姑娘是盼着多有几个弟弟的姐姐。她对三个弟弟的喜爱,是纪氏在既往认识的任何同胞兄弟姐妹身上,都没看过的。
纪氏身边现在跟着的大丫鬟,是陪嫁过来的春柳、石溪去了庄子后,她把看了半年多的四个二等的,提为一等,改为春柳、夏溪,另两个还是晏晏帮着改了名字,叫秋实、冬阳,凑上了四季。
秋实是个实心眼的,一如她的名字。她有些可怜太太。从那天之后,太太白天哭,晚上哭的。
“太太,您莫哭了。还是找老爷说说话,认个错吧。” 秋实把热巾子递给了纪氏。“您这样天天哭,哭伤了身子,晨官儿和旻官儿指望谁呢?”
纪氏接过热巾子捂住脸,心里想着,哪里是简单认错就行的。林海看归荑的眼神,当她没看出来吗?归荑都被踢伤了,这些日子林海却都宿在书房,分明是没原谅归荑。自己去认错,能有用吗?
再说了,那也不是认错就行的事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才是林海要的。
纪氏头脑混乱,却在奶娘、丫鬟向林海请安的声音里惊醒。林海又来看儿子了。
她立即躲回内室,细心听着外间的对话,每天都是这么些,她都能背下来了。这些话,在她怀孕、丈夫过来看孩子的时候,说的也没什么不同。可每一个字,她都不愿意错过。
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纪氏心痛得闭眼,历历在目的是初见的情景,他挑开盖头的目光、他与自己四目相对的那粲然一笑,想着往日的温存,想着他对自己的体贴、信任……
纪氏又流下了眼泪。
自己从来没想到,他的“视同己出”,是真的视同己出。
为何他和爹爹不一样?庶兄就那么长大的,爹爹从未对娘亲有什么不满啊。
林海在西屋陪晨官儿呆了好久,纪氏用心聆听西屋的动静。不知道父子在玩什么,晨官儿的笑声,听起来非常开心。
纪氏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了,为了儿子们也不能。林海每晚都把暮哥儿抱去书房,天长日久的,势必暮哥儿和林海的父子情分,要超过和晨官儿、旻官儿的。
过几年孩子还要启蒙读书,以后孩子考学、出仕、娶亲,一步步都不能离了父亲、离了阁老父亲……
不能继续这样僵持了。纪氏在浑噩中抓出自己要做的,不能失去丈夫!为自己,她不想失去这样的好夫君,为了儿子,更不能失去丈夫。
现在不能再去想是亲娘错还是姨妈对了,自己得挽回丈夫。
纪氏猛地站起来,往外就走,才走出几步,她又停下来。与林海说自己错了容易,可他要问自己是不是以后能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真的“视同己出”呢?
纪氏迈出去的脚,又缓缓地收了回来。
或者自己只认错呢,林海会不会接受呢?
先应了,以后做不做的再说?“不行”。纪氏心底有个声音提醒她,那样她和林海就彻底完了。越是看起来好相处,性格温和的人,一旦较起真来,越是不能含糊地去糊弄。
或许自己认错了,他就不问了呢?
纪氏突然有了侥幸的念头,如果他看在二个儿子、往日夫妻情分的面上,不问自己,是不是一切就过去了?!
可万一他一定问自己,还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不原谅自己呢?
纪氏突然间怕得四肢冰凉,如堕冰窟。
——如果丈夫不原谅,那以后自己和儿子怎么办?
纪氏咬唇,下定决心,不管怎样先认错,试试再说。一定要抢在林海原谅归荑之前,挽回夫妻关系!
林海和晨官儿玩了一会儿,又仔细交代嬷嬷看好孩子。从西屋出来,他往东屋的纹丝不动的门帘扫了一眼。纪氏冥顽不灵,随她吧。与李老大人谈话的郁闷再度涌上心头。
林海才出了主院堂屋,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低低的暗哑的呼唤,“夫君。”
林海身子一僵,停住了脚步,转回身。纪氏就站在自己离二步远的地方,身上还穿着待客的大衣服,头上插着自己送她的、镶嵌了红宝石的步摇。只是人憔悴的厉害,瘦削的双腕,似乎承受不了镯子的份量,靠着苍白交握在腹前的双手,挡住了滑脱。黑黑的眼窝,显然这段时间过的不轻松。
“想好了什么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林海想起暮哥儿的伤,收了对纪氏的怜悯。声音冰冷,面无表情,往日温暖和煦的笑容,一丝不见。
这样的冰冷的语气、这样的问话,落在在纪氏耳朵里、心里,仿佛丈夫的整个人,都与这西北风合到了一体。那冷冽的面容和声音,如同一盆冰水,劈头泼出来,让她从头到脚,从外到内,开始被冰冻,且瞬间将她冻僵了。
纪氏凝望着近在咫尺却宛如天涯、多日不见的丈夫,突然发现林海往昔俊美、温润的脸上,多了点她不能立即说出来,却能感受到的变化。而这变化和着霎那间扑向她、将她冻僵的冷酷威压,让她不得不分了心神,去抵抗那压迫感。
“想好了什么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纪氏只觉得耳边是擂鼓一样的、她最难回答、最想回避的那一句。她定定神,回视林海冷冽的逼迫她、等她回答的目光。努力张张嘴,可是没发出半点声音来。
“既如此,你慢慢想吧。”林海转身往院外走。
“夫君,”纪氏急了,伸手去抓林海的外袍,闪电般地快。却不料林海像是身后有眼,突然间就快速向前,仿佛半点不用力、又像是足不点地一样,衣袂飘飘地出了主院。
纪氏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右手,在寒风中就那么向前伸着。空落落的指间,只有西北风掠过,先是吹凉了她的手背、然后吹凉了指尖、手掌、手心、整个人,最后连她的心都吹凉了。
她就那么失神地立在院子里,眼里只剩下丈夫如惊鸿般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