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坦并非朝廷中人。
水墨恒对“心意妙诀”当然感兴趣,但对这个问题更有兴趣:殷正茂知不知道周坦的真实身份?高拱为什么要安排周坦在殷正茂的身边?
“周先生,你与首辅交情很深?”
“不深。”
“既然不深,那周先生为何在我面前非要提及首辅呢?”水墨恒表示不理解,友善地问。
“但也不浅。”周坦慢悠悠地补充道,“我师兄与他关系密切。”
“你师兄是?”
“何心隐。”
“他?就是泰州学派的那个何心隐?”水墨恒短暂的惊讶后,瞬时淡定下来,不等周坦回答,自个儿点了点头,想起来泰州学派和闽粤王门学派确实拥有一个共同的祖师爷:王守仁。
但心中依然有疑问。
按理说,致力于心学、武学的门派,一向追求独立自由,不会与朝廷高官有很深的交集,更不会受他们的约束或指使。何心隐为何与高拱的交情很深?
都知道,高拱与张居正是两个阵线上的人,而殷正茂是张居正的铁哥们儿,或者说手中的一把利剑。这一点,何心隐和周坦不可能不清楚,恐怕连普通百姓都略知一二。
“首辅派周先生来,有什么特殊使命吗?”
“帮助殷大人剿匪。”周坦回答得很认真,也很诚恳,随即笑了笑,“督军御史不会以为我有什么企图?”
“周先生说哪里话?”水墨恒迅速解释,“不过说心里话,首辅对殷大人一向有偏见,这次多拨军饷实际上埋了个雷。”
“或许首辅大人希望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我已联络了两百多名闽粤王门学派的弟子,随时待命,只要大人说开打,我们一定冲在最前面。”
周坦激情满怀地说完,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水御史还记得首辅给过你一封信吗?”
信?就是被偷偷拆掉并烧毁的那封?
这不提则罢,一提水墨恒就窝火,一张白纸,一个字没有,不知高拱安的是什么心。
被周坦问及,水墨恒故作镇定,笑了笑说:“哎呀,信哈,那真对不起高老,路上遇见一个黑店,与一帮歹徒干了一架,信不小心给弄丢了。”
周坦什么也没说。
一番交谈后,水墨恒心中的疑问反而更大。
按照周坦的意思,高拱是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那为什么要派官场之外的人来呢?多调兵来不就完了?况且周坦武功再好,一旦上了战场,又能发挥多大作用?
打仗不是单个教技。
水墨恒深有体会,否则就不会被打落坡芽村。
为此,水墨恒又单独会见了殷正茂一次,隐隐感觉周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要一想到高拱的强势和手段,水墨恒便感到不安。
却不料殷正茂早已知道周坦是高拱介绍来的,还知道高拱与何心隐之间的微妙关系。
周坦谈及高拱与何心隐的关系时,用的是“密切”这个词,而殷正茂用的是“微妙”。
密切与微妙,当然有差别。
据殷正茂讲,何心隐当年放弃科举,专心研究王守仁的心学小有成就,之后致力于社会改革,曾一度入狱,与徐阶一道弹劾当时的首辅严嵩。
水墨恒听了惊讶:“何心隐有这么大的背景?”
“远远不止这些呢。”殷正茂笑道,遂将身边的侍卫打发走,关起门来与水墨恒促膝长谈。
原来,在隆庆二年,当时内阁首辅徐阶上书谏止朱载垕不要沉湎酒色,惹得朱载垕大为不悦,加上当时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在一旁煽风点火,朱载垕一时意气,大笔一挥,免了徐阶的官儿,下旨让他致仕回家。
在此之前,高拱也因徐阶的排挤闲赋在家。
继徐阶后,任首辅的是李春芳,但李春芳是个没野心的人,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上任的第一天就说准备随时让贤。
觊觎首辅位子的大臣,自然不少。
但这个位子非比寻常,不是说你想觊觎就能得到。
张居正刚入内阁不久,资历尚浅,李春芳觉得能压得住阵的还是徐阶和高拱两位老臣。放出这个消息后,被正在为办学、讲学奔波的何心隐听到了。
何心隐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慌忙停下手头的工作,偷偷去了松江拜会徐阶,开门见山地说能帮徐阶登上首辅的位子。
徐阶听完蒙头转向,以为何心隐疯了,二话不说将他打发走了。
何心隐接着去了河南新郑,那是高拱的家乡。
高拱已在家闲居两年,但无时无刻不想着朝廷,尤其是自己的学生朱载垕登基做了皇帝,得知徐阶致仕之后,心里更是痒痒的,重回朝廷的心一日浓似一日。
当听到何心隐能帮助自己登上首辅的位子时,高拱眼睛一亮,没有像徐阶那样当即下逐客令。
而是吩咐管家高达款待何心隐一番,想着反正现在是个闲人,你说能,咱听着,成了当然更好,不成也没啥损失嘛。这种事,你何心隐敢做,我高拱就敢受。
高拱抱着这种心思与何心隐交谈了一番,也不知何心隐用了什么法子,反正高拱被说得怦然心动。
图什么?要钱?要权?高拱问。
何心隐说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承诺:你高拱荣登首辅后,不要阻止我办学讲学。
两个月后,奇迹真的出现了。
经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推荐,隆庆帝颁旨,命高拱重入内阁,并担任首辅主政,兼吏部尚书,集首辅与冢宰于一身。
听完殷正茂的讲解,水墨恒觉得很不可思议。
何心隐凭什么?他暗中到底做了什么?一个沉迷于心学、落拓的书生,用什么手段帮助高拱入阁并荣登首辅?
可这是事实。
水墨恒相当不解,心念一转,又问:“这种事,高拱按理说不会传出去,而何心隐要从高拱那儿换得利益,也不会张扬,殷大人从何处听来?”
殷正茂小声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人们只知道何心隐字柱乾号夫山,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原名叫梁汝元。”
“殷大人怎么知道?”
“梁汝元是张居正的同窗好友,当年一起上京参加科举考试,却不知为何,梁汝元中途放弃,彻底迷上心学,改名为何心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外界都说他是个疯子。”
“那,假设啊,现在如果张居正和高拱正面宣战,何心隐会站在哪边?”水墨恒好奇地问。
“这,你得亲自去问何心隐本人。”殷正茂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