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翎是家中幺子, 上有三个兄长、两个姐姐, 备受呵护。々用操心,十分顺遂,此前最大的挫折莫过于偷养的外室太过有心计, 背着他生了孩子、又被妻子抓个正着。
是以如今见眼前异变突起, 也不知如何应对,怔然不动,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 手中细长银辉刺向那名才斩伤沈搏的阿兰若堂弟子。二人剑刃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
沈提仍是不紧不慢说道:“沈搏, 你往日里顽劣, 为兄念着你年幼稚嫩、不予追究。然而如今先父尸骨未寒, 你却在灵前喧哗,受了训斥仍不知悔改,反倒纵容家仆行凶——如此大逆不道, 为兄也护不住你。”
他开口时, 身后有一名阿兰若堂弟子迈步走了出来,两手结印, 点点青碧光芒闪烁汇聚, 浮现在手中,沈提说到“不予追究”时,就已化作一条手腕粗的绿色长鞭, 唰一声挥向争斗的二人, 迫使其不得不分开。长鞭尖梢快逾闪电, 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点模糊虚影。那虚影仿佛毒蛇吐信,骤然裂为两半,将这二人捆绑得结结实实。
沈提不由多看了那率先动手的侍卫一眼。
阿兰若堂的弟子自然是因为知晓少宗主与同僚心思,全然不做反抗。而沈大夫人身后窜出来这名侍卫,竟也知道进退,趁势跟风被绑,可见是个聪明人。
沈提话音未落时,持鞭的弟子手腕一振,碧绿如青藤的长鞭拽着那二人跪在鸿宗主灵前,自然已有宫人将白绸拖了回来重新盖上,掩住了狼藉尸身。沈搏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其间有药香飘逸、道力起伏,是有修为高深者当场在为他接续斩断的手掌。
沈大夫人亲眼见宝贝儿子被斩断一只手,面色青灰,却在最初探视之后,便将沈搏交予下属,挺直了纤细腰背,冷笑道:“你想对搏儿动手,总该先问问为娘的意思。”
沈提轻轻笑了笑,讥诮冰冷的视线里,竟浮现出几分愉悦。侍女捧来装着苦涩药汁的白瓷盅,轻一饮而尽,又喝了几口清茶漱口,方才悠悠笑道:“为娘?夫人说笑了,我娘英年早逝,配享宗祠,是家父明媒正娶的妻子。夫人原是我娘的婢女,如今三生有幸被扶了正,千万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沈家的事,不用夫人越俎代庖。”
人群包围中传来沈搏的惨呼怒骂,有葛长老坐镇,令沈大夫人脸色愈发阴沉,并不同他纠缠,只一字一句沉声问道:“沈提,宗主究竟……怎么死的?”
沈提道:“莫非夫人与诸位叔伯长老方才看得还不够明白?先父被罗刹诏绞杀而死,还有人胆敢造假不成?”
沈大夫人厉声道:“无缘无故,罗刹诏为何要——”她兀然停了口,大步走到尸身前,再度掀开白绸,无视血肉模糊的丈夫,只将那染满了血痕的黄金布帛拾起来细细一看,随即身躯微微颤抖,坚毅眉宇间终于浮现溃散之相。
沈提冷眼看着她,轻声道:“只可惜机关算尽,反受其累。我佛慈悲,报应……不爽。”
他没头没脑一句话,对沈大夫人来说却是当头棒喝,那美貌夫人手指紧紧抓着诏书,两眼隐隐发红,心头却是寒气直冒: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她能坐上主母宝座,一则自然是靠着容貌出色,外能执掌内宅、宴客持家,内能小意温柔、讨沈鸿欢心;二则是因为在沈鸿半暗示、半默许之下,用毒害死了沈提的生母。
沈提方才就是以此嘲讽她。正因这些心结,沈鸿虽然二十年来对她宠爱有加、偏疼二人所出的一女一子,暗地里却仍然防备。也正因有所忌惮,沈鸿一面承诺要扶持沈搏为下任宗主,一面却将委任令植入脉轮之中,并不敢交予沈大夫人保管。
沈大夫人原先只觉他多此一举,倒不甚在意,这男人早在她掌控之中,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又是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病秧子,只等敌人按捺不住对着靶子动了手,她那宝贝儿子便能一路畅通、成为下任少宗主。
却当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任凭她百般打算,却也未曾料到,沈鸿竟会遭遇这样的死法。
罗刹诏写得清楚,这一次武斗会丑态百出,令天帝震怒,是以降下罗刹诏惩戒各方。恐怕连勇健阿修罗王都逃不脱处罚。
只是作为主办方的问道宗,沈鸿身为宗主,所受的处罚就格外重些:令其自毁两处道种,并退位让贤。
沈鸿必然是生了别的心思,不肯当场自毁道种,才令罗刹诏化成了催命符,反倒将他三脉七轮连同蕴藏其中的道种、令符全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然而沈大夫人到底不是常人,心性坚韧、远胜男子,分明已经毫无退路,此时却突然厉声道:“鸿宗主忠心耿耿,罗刹诏降临,岂有不从之理?定然是被人横加干涉、反倒引来误会才惨遭横死——沈提,你安的什么心!?”
沈提愣了愣,不由对这女子生出了几分叹服,只往软榻上一靠,疲倦道:“绣竹,赢不了大小姐,你就这么不甘心?”
“你——你——!”沈大夫人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抖抖索索说不出完整字句。绣竹是她当年做侍婢的名字,不过短短两个字,仿佛令她忆起了当年屈居人下、连膝盖都跪肿的艰辛岁月。随后沈大夫人便当真气急攻心,两眼发黑、膝盖一软、身姿一歪,急忙伸手扶住了侍女。
顿时又引来一阵骚乱,沈搏治好了伤,一边推开众人上前扶住沈大夫人,一边怒视沈提,恨不能以目光为刀,将这病歪歪撑了多年的障碍千刀万剐、打入地狱,“沈提!你害死我爹不够,如今还要害死我娘不成?你当叔叔们看不出你的狼子野心?”
沈提原想着要反驳一句,只是他这些时日耗神颇多,如今也隐隐两眼发黑,只强撑着维持清明,以眼神示意侍从送药来。
他日常用以提神的药丸本不该多服,今日却顾不得了。
沈翎见沈搏眼巴巴看过来,只得摇头叹气,他反倒羡慕妻子被一具尸身吓晕,得以趁机离开。如今这殿中,反倒是他地位辈分最高,只得沉重叹了口气说道:“大哥才走,你们就上演兄弟阋墙,成何体统?提儿,做叔叔的当然相信你,只是兹事体大,理当慎重调查一番。不如照老规矩,叔叔请诸位长老在照昆殿中相候,提儿、搏儿,你们一道前往照昆殿,将此事分说清楚。”
沈搏忙道:“是,侄儿但凭四叔父做主。”
沈提笑了起来,声音清冷,有气无力,却带着说不出的讥诮蔑视,令沈翎很不是滋味,他皱眉道:“提儿这是什么意思?”
沈提道:“侄儿凑巧想起来,上一位去了照昆殿的宗主,可是连命都丢了。”
沈翎沉下脸来,喝道:“放肆!哪怕你暂居宗主之位,我也是你叔父!沈提,你这般目无尊长,如何配做宗主?倒不如……”
他一不做、二不休,竟想趁势以长辈的名头压迫沈提弃位,谁料话都来不及说,突变又起,一声轰然巨响自紧闭的大殿门外传来,顿时地动山摇,连殿内的柱子也跟着微微颤了几颤。
沈翎同沈大夫人视线相接,微微摇头,都知道不是自己人,一颗心不由沉了沉。
紧接第一声,随即又是轰然巨响,尺余厚的殿门被轰出个两人高的大洞,伴着腾腾烟雾,又有一行人马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穿着阿兰若堂弟子服色的年轻人,同持鞭的那名弟子相貌竟长得一模一样,他无视了周围人警惕目光,低头恭敬抱拳,行礼道:“禀宗主,离难宗程先生有急事求见。”
程空一行人就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不免令人腹诽——说是求见,这分明摆出了见也要见,不见也要见的强硬架势。
只不过此时此刻,程空此举于沈提等人而言,却是一股有力的援军力量。
沈提得了一点喘息的机会,又服了药,打起精神道:“程先生来得急,不知是什么事?”
程空道:“程某冒昧,要同宗主讨一个人。”、
沈提问道:“什么人?”
程空略略沉吟,往殿上堪称拥挤的人群扫了一眼,说道:“此事还请宗主恕罪,在下要同宗主私下谈……”
他张口宗主,闭口宗主,引来沈搏不满,怒道:“沈提,父亲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以宗主自居,你心中可还有孝道二字?”
沈提尚未开口,程空又行了一礼,肃声道:“恕在下再冒昧多几句嘴,沈小公子此言差矣。宗主身负守卫修罗界安危之职责,一日不可轻忽、一刻不能断续。父死子继、天经地义,宗主殉职、少宗主继位,是为前仆后继,乃是我世家宗派分内的职责,岂能因儿女情长而耽误?”
沈搏到底只是个纨绔子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被程空条理分明理直气壮地一反驳,哪里还想得出半个字?只得气冲冲瞪了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眼,回头看自己几个跟班。
众跟班个个都成了入冬的鹌鹑,恨不能把头埋进胸里,此情此景,谁也不愿吱声,徒然引火烧身、百无一利。
沈提合了合眼,他到底还是势弱了些,筹备时间也短了些,身边人手不足,以至于陷入眼下的窘境,只得依靠个外人来援手。
沈大夫人却在此时笑道:“程先生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妾身受教了。正是因宗主日理万机、肩扛重担、不可轻忽责任,是以若是身子骨太弱,只怕……”
程空却突然粲然一笑:“夫人这话在下听不懂,你们问道宗选宗主的章程,莫非要张榜公示,叫天下人都知晓?”
沈大夫人脸色一白,程空这句话说得委婉,实则不过四个字:“关我什事?”
沈提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随即气血虚浮,咳嗽了几声,这才说道:“既然是紧要事,请程先生随我到书房一叙。”
程空笑道:“谢宗主体恤。”
二人客客气气,沈提的软轿一起,殿内气势顿时弓拔弩张,隐隐形成了对峙。就连阿兰若堂的弟子也隐隐形成了三派:一派护卫沈提,一派阻拦去路,还有一派却茫然左右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护卫沈提的阿兰若弟子以那两个相貌神似的青年为首,正是刘昶与刘崇两兄弟,此时刘崇望着与他们对峙的同僚,沉声道:“叶光、周策、李进,你们莫非忘记了青宗主当年的教诲?我阿兰若弟子,只服从宗主、绝不选宗主。”
被他点到名字的三人微微一震,纵然神色看不出动摇,手中剑的气势却不知不觉泄了大半,其中两人缓缓迈出行伍,在沈提软轿前单膝一跪,便退回到护卫的队伍当中。
陆陆续续又有更多精锐弟子退出对峙,加入到沈提这边。周策眼见得沈大夫人这边愈发人才凋落,便阖了眼,颓然低头,叹道:“是我错了,无颜再见青宗主。”他收回手中长剑,干脆利落反手一刺,穿透心轮,身躯随之软软倒下。
周策一死,场中形势顿时瓦解,再无人阻拦沈提一行的去路。
沈提的软轿无声无息越过面色青灰的沈大夫人与沈搏身侧,越过被踢了一脚后至今无人问津的白樱身侧时,那宫女适时醒转,呻||吟唤道:“宗……主……”
沈提置若罔闻,径直出了栖阳宫正殿大门。
程空低头看了一眼那宫女,跟着沈提一道走出大门,若有所思道:“这等美人,竟只做了个宫女,未免可惜了。”
沈提道:“她自己也觉得可惜了。”
程空懂了,但笑不语,便不再管那宫女,二人进了书房后,才说道:“你身子撑不住,我就长话短说,我要讨香大师。”
沈提道:“沈雁州要用?”
程空道:“沈雁州要用。”
沈提便点了点头:“好。”
竟不再多问,阖眼道:“只可惜登基大典,我恐怕去不成了。”
程空道:“不过是些虚礼罢了,何必拘泥。还望宗主早日养好身体,与鄙宗携手扫平魔兽巢穴。”
二人相视一笑,遂不再多言,彼此道别。
程空一行再度离宗,这次多带了香大师,终于踏出了问道宗山门。
出了双河城后,香大师就要面见程空。
若是沈月檀见了此时的香大师,只怕要惊慌失措。
不过闭关数月,这香道硕果仅存的元老竟消瘦得几如一具枯骨,唯独眼中神光内蕴,显见功力大涨了。
程空见他时,香大师摘了常戴的斗笠,也不是寻常的老农短褐装扮,却换了一身枯叶色绣着百花百草的锦缎衫袍,花白头发束得整齐,端坐在主位,竟有了几分居于人上的威仪。
程空便上前行礼,肃声道:“得见华宗主风采,程某三生有幸。”
香大师——亦是香宗首领华氏一族最后的遗孤华承,摇头道:“香宗覆灭百年、华氏血脉断绝,世间早不该有华宗主,程先生唤老朽香大师足矣。”
程空道:“香宗在华宗主心中,也在……心中。”他仰头看天,若有所思,“为断绝华氏血脉,他不惜降下罗刹诏……究竟目的何在?”
香大师叹道:“可惜老朽穷极一生,也未曾寻到答案,当真是……死亦有憾。”
他自袖中取出两枚玉符,交到程空手中,“请程先生将这两封书信分别交予雁宗主、同我那劣徒沈月檀。老朽当年曾经承诺于雁宗主,若我阻了道路,便甘愿化身踏足的基石。如今……到了兑现承诺之日了。”
程空原以为要令香大师伏诛,难免经历一场恶战,是以设了阵、严密布置。香道之人若要鱼死网破,以己身炼香杀人时,损害绝大,他更做好了必要时刻连自己也牺牲的觉悟。
他却未曾料到香大师早已猜到前因后果,竟慷慨赴死,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恭敬收了两枚玉符,“华宗主放心,程某定不负所托。”
香大师又道:“我如今离了问道宗、亦未曾进离难宗,是以纵使身死,也不会与沈雁州、沈月檀牵扯因果。”
程空一愣,心中敬服愈深几分,叹道:“华宗主有心了。”
香大师笑叹:“不过死得其所罢了。”
他开口时,两眼清明有神,一语才毕,却已是双目浑浊,死气笼罩全身。七脉轮中,道种消弭。
程空只觉冷汗涔涔,慌忙退出了房中。
又接连内视,确认自己安然无恙方才安下心来。
这炼香大师不知用的什么手段,竟于毫无察觉间了结了自己性命。
若是他有心暗算——
如今只怕这飞舟中的离难宗上下无一人能逃脱。
程空冷静之后,却生出了对自己识人眼光之准的几分愉悦来——果然沈雁州此人运道惊人,连华承也肯为他做踏足的基石。
只是——
程空走回自己房中,反锁了房门,取出那两枚玉符。
只是,始终有变数阴魂不散,犹如埋伏在沈雁州足下的□□,不知何时,就会将众人辛辛苦苦打造的根基毁于一旦。
华承精于香道,修罗界无人有能耐比肩。然而其余术法却是平平,故而这书信的封印十分简单,程空轻易就破解,将两封信都读了一遍。
给沈雁州的信中,只谈及兑现承诺一事。
给沈月檀的信中,除了如良师一般的教导叮嘱外,又特意说道:“月檀,为师之死,只因天命不可违。天命者,紧那罗也,天人执念至深,要将我华氏一族斩尽杀绝,究竟居心何在?徒儿有朝一日去问询时,勿忘替为师解惑。”
程空看完,将两枚玉符都握在手中,片刻之后,指缝间窸窸窣窣落下粉末,在桌上浅浅铺了一层。他张开手,在桌面轻轻一抚,仅存的些许粉末也彻底清除了干净。
他再开门时,镜莲正好走来,见了他便禀道:“先生,香大师的尸身已经收殓妥当了。”
程空神色如常,略略颔首道:“回罢。”
此时沈雁州尚未收到消息,二人在铜宫中缠绵半日,正懒洋洋倚靠软榻中休息。
沈雁州打着赤膊,合着双目浅眠,沈月檀伏在他腹上,侧头打量那男子线条分明的端正侧颜,亦是昏昏欲睡中。
春眠正浓时,窗台吱呀一声响,被初六挤开了。
沈月檀转头去看,发现初六自窗台跳下,口中咬着块奇形怪状的冰块,走到房中间,往地上一扔,得意洋洋晃着尾巴,冲沈月檀喵喵直叫。
沈月檀好奇起身,轻轻下了地,随手扯了件外衫披在身上,朝那冰块走近几步,便察觉寒意刺骨。
那冰块迅速溶解化开,在青色地砖衬托下隐隐显出轮廓来,竟是一只不过铜钱大小的三足金蟾,然而通体透明,唯有两颗眼珠是金色,如今微微颤动,渐渐醒转了过来。
沈月檀阅览群书,竟对这东西闻所未闻,只是凝神感应时,自它身上传来一丝奇异却又熟悉的力道波动,沈月檀不由心中一动,旋即惊得后退两步,再想靠近时,便难免有些迟疑。
这力道运转他自然熟悉,却也是害他饱受折磨、更连累沈雁州脉轮与道种俱被破坏的罪魁祸首——正是弦力。
然而灵山上、铜宫内,却仍是修罗域中,既非异界、亦非天界,这弦力虽然微弱,却依然如鱼得水般被天地法则所接纳,分毫不受排斥,反倒好似隐隐受到滋养一般。这奇妙弦力如此神奇,令沈月檀愈发心痒,当真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那透明如冰晶的三足蟾彻底醒转,一双金瞳左右张望,突然朝初六扑去,一面发出细细鸣叫,“呱——首席大人!!”
初六毫不推辞,张口任那金蟾跳进嘴里,嚼也不嚼囫囵吞下,沈月檀阻止不及,不由有些发怔。
随即他察觉到初六体内残存的微弱狱力突然消失不见,那童子兽低下头,嗷嗷反呕几口,将金蟾吐了出来。
那金蟾不顾自己浑身粘液,再度跳起来扑向初六,金瞳边隐隐泛起泪光,“咕咕呱呱——首席大人啊!!是吾啊,吾是大人最——”
初六见这东西吃不得,伸出前爪嫌弃一拍,将它拍得跌落地上连滚几圈,仿佛石子落地一般。
落地之后那金蟾不痛不痒,续道:“——最忠实的同伴!吾是——吾是——吾乃——咦咦??”
那金蟾蹲坐地上不动,静了片刻才张口道:“吾是……谁?”
它如梦初醒,往四处张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接连起跳、落地,这才叹道:“这一觉,未免睡得有点久了。”
沈月檀难耐好奇,再度朝那金蟾走近,那金蟾也不怕生,仰头尖着嗓子唤道:“少年!少年!蹲下来说话呱!”
沈月檀依言而行,蹲在那金蟾面前,问道:“我叫沈月檀,阁下是……何方神圣?”
那金蟾道:“吾非神佛仙圣,亦非妖魔鬼怪,然而吾也想不起来,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呱。”
沈月檀失笑,才要伸手触碰那金蟾时,突然记起它才被初六吐出来,满身粘液,不免有些嫌弃,便去取了个黑漆木的茶盏,倒了半杯清水,放在那金蟾旁边。
那金蟾便跳进茶杯里,惬意泡在水中,叹口气道:“感激不尽呱,只是吾……身无长物,连吾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想不起来,无以为报,惭愧惭愧呱。”
沈月檀道:“无妨,你还记得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初六哼哼唧唧蹭了过来,枕着沈月檀脚背撒娇,沈月檀便轻轻抚着黑猫后背细软皮毛。那金蟾见了,眼神中泛起怀念之色,说道:“吾记得这黑猫的气息,与吾挚友有几分相似。吾有挚友若干,其中尤以首席大人最为出色……”
沈月檀迷迷茫茫,听这金蟾说了件堪称惊世骇俗,亦或是匪夷所思的往事。
金蟾道:“吾约莫记得,首席大人救吾与诸位挚友于混沌之中。而后首席大人嫌弃混沌无趣,便分开天地、创生万物……”
沈月檀惊道:“这莫非是开天辟地的神明?”
金蟾连连摇头:“非也,非也。首席大人常道,众生平等,无非是各司其职罢了。”
沈月檀连连眨眼,渐渐有些明白了这金蟾所说之事。
那位“首席大人”认定,众生当以智识论高低,而不以出身分贵贱。是以创生万物后,划分六界。诸如天人界为众生受赏、休憩之寓所;修罗界为武勇者比试、修习之战场;人间界为众生繁衍生息、日常起居之场合;畜生界为众生亲近天地、感应天道之荒野;地狱界为众生犯错后,受罚恕罪之禁地;饿鬼界则留存混沌,若有众生不肯化为创生之物,反倒甘愿重归混沌,便可重入饿鬼界。
首席大人与金蟾等诸位挚友以平辈论交,划分六界后,便设一圆桌,诸位环桌而坐,不分高低。然而因诸位挚友感念他救苍生于混沌,便将其称为首席。
如此治理六界,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以首席为首,诸位挚友不免生出了厌倦疲惫来。是以圆桌诸位商定,只留一位轮流治理六界,其余各位便安心睡去。金蟾亦在睡去的诸位挚友当中。
岂料一觉醒来,非但大被同眠的挚友不见踪影,连六界都不见了。
沈月檀道:“若当真如此,你分明记得十分清楚。”
那金蟾叹气,幽幽道:“吾连自己姓甚名谁也想不起来呱……非但吾的名字,连首席大人、连吾诸位挚友的名字也想不起来咕呱。”
沈月檀道:“那你可曾代掌六界?”
金蟾一双金瞳眨了又眨,叹气道:“这个也想不起来呱。”
它察言观色仔细打量沈月檀,突然叹气道:“你不信吾呱。”
沈月檀早已改下蹲为盘坐,撑着下颌犯愁。
金蟾所言难以令人信服,然而它能掌控弦力,单这一点足以印证五成左右。是以沈月檀沉思片刻,指着初六问道:“这小畜生有首席大人的气息?莫非是首席大人的后裔?”
金蟾连连摇头,说道:“它所携带的气息薄弱,且并非源自代代相传的血脉,而是呱,源自……”金蟾迟疑道,“肉、肉里呱。”
肉里?
沈月檀心中一动。
传闻侍奉神佛的俱摩罗童子生了叛逆心,忤逆神佛,因此获罪而被打入地狱界,要被关押至无量数尽头,地狱界存在一日,他就要被关押一日。
俱摩罗童子自然不甘心,发下血誓要报复天人界,于监牢中将自己血肉之躯一片片切割下来,分尸而死。而后他分割的每一片血肉都化作魔兽逃出地狱界,散落于六界之中,被称作俱摩罗童子兽。
初六若当真是俱摩罗童子的血肉所化,这俱摩罗童子与金蟾口口声声念着的首席大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抱着头,只觉千头万绪难以理清。
索性又追问道:“金蟾,你如何能自如应用弦力而不受其伤累?”
金蟾却怔愣道:“弦力?弦力是什么?”
沈月檀道:“你……曾与挚友共同治理六界,为何不知?我修罗界修罗众修炼道力,地狱界地狱众修炼狱力,六界之力各不相通,唯有弦力如同本源,能化为六界之力……”
他炫耀一般说了半晌,却见那金蟾依然呆愣愣浮在水面,愣愣问道:“六界之力,并无不同,为何……要改这许多名字?”它不由叹道:“这就算说破天机?若是首席大人在,谁敢管我畅所欲言……”
话音未落,沈月檀也愣住,随即一道金光当头降下,二人只觉天旋地转,骤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哪里有什么冰晶一般的三足金蟾?唯有沈雁州睡意正浓,连眼睛也未睁开,却倾轧在他头顶,两手上下,摸得肆无忌惮。
沈月檀被他摸得心猿意马,只得竭力分心回忆见到那金蟾的种种细节,先前对一些事困惑不解,如今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原来……如此……啊!”
要害被捏,沈月檀不由身姿一颤,随即惊呼出声,这才回过神来,见沈雁州睁开了眼,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期期艾艾道:“雁、雁州哥哥,我做了个怪梦。”
沈雁州往床头看了一眼,说道:“不是梦。”
沈月檀大惊,顺着他视线看去,果然茶盏少了一个。他忙东张西望要找那只被泡了半晌的金蟾,沈雁州哪里容他心不在焉?又径直拽到怀里,强硬侵入征战了起来。
沈月檀分明有心事,呜呜嗯嗯抵抗了几次,便也随他去了。
事了之后他再去寻那金蟾,又命初六前去找寻,却终究一无所获。
尽管如此,他自那金蟾处所得,却也足够颠覆六界。
二人又休养、缠绵了两日,沈雁州再收到程空传来的书信,先草草扫过一遍,不由攥紧了拳头,暗骂道:“……那个蠢材。”
沈月檀头枕在他腿上吃樱桃,心不在焉问道:“谁是蠢材?”
程空自然不能是蠢材,沈雁州将问道宗的变故前后一说,笑道:“当真是佛祖慈悲,报应不爽。”
沈月檀皱眉道:“斩草需除根,沈提堂兄意外得了个馅饼,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叶凤持又指望不上……”他愈发担忧,忙抱着沈雁州手臂,“雁州哥哥,我们回去。”
沈雁州道:“回是自然要回的,今日就出发。然而却要先去离难宗……”
沈月檀才要反驳,突然顿了一顿,“莫非、莫非是阿修罗王登基之事??”
沈雁州叹道:“非但如此……香大师也在。”
沈月檀只得先与沈雁州一道返回离难宗。
一路奔波不提,待抵达离难宗时,沈雁州也察觉到气氛与往日有所不同。
离难宗与双河城外的问道宗不同,是彻彻底底隐匿于崇山峻岭之中的。
景色雄奇险峻,令人胸怀豁然开朗。
沈月檀却顾不得欣赏,一心要见香大师,将满心的困惑理个清楚明白。
程空迎接了宗主,在沈月檀询问时竟顿了顿,才说道:“香大师在……封禅台。”
临时搭建的封禅台高千丈,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密密麻麻刻满符文阵法,能封闭一切法术、法宝。是以若要抵达台上,除了一口气冲到顶外,别无他法。
沈月檀如今痊愈,又经在铜宫中刻苦修炼,如今迈过台阶,一口气冲了上去。
沈雁州放他先走一步,却立在原地,若有所思看向程空,“这倒是少见,先生隐瞒了何事?”
程空低头,良久才叹了口气,“上去就能知晓。”
沈雁州脸色一沉,一纵身跳下飞舟,直直落在封禅台下,也跟着一口气往顶上冲去。
却迟了一步。
封禅台以白玉铺地,黄金做案台,摆满琳琅满目的贡品。
献给食香之神的贡品千奇百怪,有海底珍宝、雪山奇花,然而其中最刺目的一件,莫过于是香大师的人头。
沈月檀站也站不稳了,跌跪在人头之前,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初六一路跟随,仿佛也察觉到这少年的心思,烦躁不安,凄厉地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