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困于问道宗时的压制与拘束,沈雁州倒比两年前更春风得意,连随扈也个个意气风发。∮云雾被驱散之后,普照万物的骄阳一般,显出君临天下的强横与矜贵来,与往日判若两人。
沈月檀只觉心头绞痛酸涩纠缠,远胜两手灼伤痛楚,肩头克制不住颤抖,连声音也颤得模糊难辨,“沈、沈雁州……你还有脸……来见我?”
沈雁州立在栏杆外,展颜笑道:“月檀,两年不见,你怎么半点长进也没有——非但没有长进,修为反倒退步了。就任宗主后养尊处优,连修炼也怠惰了不成?”
沈月檀恨极了他,厉声道:“滚!”
只是他身陷囹圄,吼得色厉内荏,落在外人眼里不过徒增笑料。
沈梦河忙上前道:“雁州哥哥,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去小弟舍下叙叙旧?”
沈雁州略略颔首,和暖笑道:“旧自然要叙,不过本座尚有任务在身,梦河且先等一等。”
他转而肃容道:“魔种之血若是渗入名门之后血脉中,后果不堪设想。是以我奉勇健阿修罗王之命,前来查验真相。”
沈梦河隐隐变了脸色。
魔种之血一说,不过是勾结的几人为那少年宗主构陷的罪名。借查清嫌疑之名,将其关押起来,才能慢慢拷问《大五经》的下落。
然而不等沈梦河想出对策,沈雁州已命人打开了牢门,径直拔出阔剑,朝蜷缩在牢房中央的少年走去。
那阔剑通体银光璀璨,剑身中嵌有三条紫晶闪烁的狭长竖纹,出鞘便如神龙出渊,散发出震慑万物的气势。
众人受不住那神剑威压,各各后退了几步。
沈月檀首当其冲,更觉被一重大山当头压下,身形微微一晃,便跌倒在地,胸口气血愈发翻腾,连吐了几口腥苦鲜血。他只紧攥着拳头,任掌心剧痛如烧灼,连眼前也跟着阵阵发黑。他十八年来被娇宠长大,何曾受过这等苦楚,不禁得愈发显得可怜。
沈雁州却视若无睹,只肃容道:“此剑名为无上正觉,能破虚妄迷障、斩恶业罪邪、烧尽魔种之血。沈月檀,愿你来世得证菩提、登天人境,再不受诸般苦。”
沈月檀才要吼一句“少来假惺惺”,那阔剑已经当头劈下,他却连疼痛也察觉不到,刹那间眼前一黑。
而后天地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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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河瞠目结舌,望着地上被劈为两半的尸身,不禁为沈雁州的杀伐果决而心生惧意。若是杀个寻常人亦或仇敌倒也罢了,对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养兄弟也毫不留手,有这等的心性坚韧,他日必为一代枭雄!
这少年一念至此,两眼闪闪发光,连尸身也不惧怕了,笑吟吟迎上前道:“雁州哥哥好身手!”
沈雁州缓缓收了剑,落在尸身上的视线一时间晦暗难明、幽深似海,随即却又展露笑容,轻松惬意拂了拂窄袖,“果然是个魔种,好在及时斩草除根。为兄即刻要往须弥山复命,只得改日再同贤弟叙旧。”
沈梦河愣了愣,这才清醒过来,一时间面如死灰。他父亲与几位长辈筹谋了多年,如今《大五经》尚不知下落,沈月檀却丧命了,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也不知要如何暴怒。
沈雁州自然不管这几人如何地痛心疾首、对他恨之入骨,仍是挂着满脸爽朗笑容,轻飘飘与诸位如丧考妣的长老道了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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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沈月檀再度醒转后,万事不问,只一味枯坐屋角,满心只剩愤怒悔恨,将他生前十八年反反复复推敲反省。
想通了前后种种关节,他这才明白了几件事。
设计夺他宗主之位的主事者,应当是一直深藏不露的二叔沈鸿。三叔沈鹤、四叔沈翎必定也牵涉其中。
沈月檀父母陨于九年前讨伐魔兽的一场大战,居功至伟,是以连勇健阿修罗王也曾下法旨嘉奖。沈月檀虽然年幼,却是长子嫡系,是以稳稳当当接任宗主之位,无人有半句异议。
只是他彼时不过九岁,故而由八长老代为掌宗,在他年满十六岁时,才正式就任宗主。然而他心地仁厚,亦或可称单纯得近乎愚钝,对沈氏家人全然信任,是以掌宗之后也未曾收回权力,只怕反倒因此助长了他人野心,最终落得自己身死道消。
至于他怨恨不已的沈雁州,当初在宗门内受尽排挤陷害,被克扣修炼资源、被同门伺机刺杀,过得也是举步维艰。
沈雁州同他求助过多次,他却听信了二叔的谗言,只当这养子生了别样心思,如今编造种种事由,只为借他之手排除异己。是以非但不曾帮过沈雁州半次,反倒隐隐责备他不安分。
沈雁州弃宗出走时,想来已是心灰意冷、对沈月檀失望至极。然而事到如今,却仍肯不计前嫌,深入虎穴救他脱险。
哪怕他当真被沈雁州一剑劈死,也远胜被困刑堂中,受尽酷刑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侥幸逃离,如今一回忆起险些落入的残酷境地,仍是阵阵不寒而栗。
沈月檀越想越是怨恨尽去,反倒生出了无穷悔恨——若是当初、若是当初他少糊涂几分,沈雁州说不定仍是他的左臂右膀,他又何至于以堂堂宗主之尊、落入孤立无援之地。
沈月檀千头万绪,悲从中来,抱着膝头呜咽哭出了声,心中只一味唤着沈雁州之名。时至今日,他才看清各人真面目,然而前事尘埃落定,悔之晚矣。
他只顾长吁短叹、伤春悲秋,直到腹中一阵雷鸣般的响声将他唤回神来。他抬手按住腹部,惊觉腹中空空,绞痛得四肢无力、冷汗直冒,咽喉却干涸如烧灼一般。
沈月檀怔愣了许久,才意识到这便是饥渴交加的滋味,他生前自然未曾经历过,如今不知阴差阳错夺了谁的舍,才尝到了饥寒交迫的苦处,想来此人日子过得甚是不易。
如今回过了神,他才有心思四下打量,只见陋室逼仄、家具简陋,只怕是建在背阴处,光线阴暗,更是满室一股子潮湿霉味,令人作呕。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脸色愈发惨白,这身子比他往日矮小瘦弱,连手掌都要小上两圈,约莫是个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粗棉布的青衫空空荡荡挂在身上,腰间空空如也,连个储物袋也没有。
这壳子竟一贫如洗到这等地步,沈月檀不免有些发愁。
正当他为将来生计担忧时,大门口突然传来开锁的声响,随即一群人涌进了狭窄房中。
青衣的中年管事先迈进门来,皱着眉打量一圈,这才转身对着门外弓腰讨好笑道:“少爷,少爷,这地方脏污,只怕扫了少爷的兴。”
一个少年怒斥道:“混账东西!此人十分紧要,怎么扔在这破烂屋中不闻不问,老钟你一把年纪,愈发不会办事了!”
那管事苦着脸告饶,只道:“若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夫人她……不乐意,小的不敢抗命。”
沈月檀听那少年说话时,心中重重一颤,刹那又是全身冰凉。
那分明就是沈梦河的声音。
他重生得全无头绪,本以为得沈雁州相助,总算逃过一劫,却不料沈梦河竟有这等通天的本事,竟连他转生的躯壳也轻易寻到了?
沈月檀乍惊乍喜复又乍惊,一时心如乱麻,只眼睁睁看着沈梦河笑吟吟走进屋中,抬手就捏了捏他下颌,“哟,瞧这痩得,下巴都尖了。”
沈月檀将他一掌推开,然而如今人小体弱,自己反倒足下趔趄,跌坐在了地上。钟管事喝道:“大胆!我家少爷也是你碰得的?来人,掌嘴!”
沈梦河却捻了捻手指,仍是怡然笑道:“行了,这小家伙虽是外室生的贱种,到底也是我沈氏血脉,岂能说打就打。还不扶小少爷起来?”
钟管事只得使了个眼色,命人上前搀扶沈月檀,一面叹道:“少爷,你护着这……这小孩,只怕伤了夫人的心。”
沈梦河笑道:“娘一时想不开罢了,外室行为不端勾引爹,是那女人德行有亏。稚子无知无识、降生于世,何错之有?”他转过头,对着沈月檀和颜悦色道:“月檀,你虽然出身不好,又不幸与前宗主同名,想必吃了许多苦头。往后回归沈氏宗门,有父兄庇佑,自然前程锦绣,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沈月檀隐隐听出些端倪,心思转了又转,面上却装出了心动的神色,任仆从搀扶着坐在破旧凳子上,迟迟疑疑道:“你、你当真是……我哥哥?”
沈梦河笑得愈发温和,更抬手轻轻抚摸他头顶,沈月檀强忍心中恶寒,这才不曾偏头避开。沈梦河又柔声道:“先前下人待你凶了些,你心存疑虑,也是难免。往后……你就是我问道宗沈家的子弟,任谁也不能欺凌。”
他话音才落,就有个女子嗓音冷冷响起来:“哦?连我也不能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