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香江影坛的主旋律依然是龙叔与发哥争雄。年度十大卖座电影里,周闰发主演了其中三部,程龙演了两部。
与此同时,老一辈的许氏兄弟虽然逐渐减产,但他们的招牌喜剧尚未退潮,而黄柏鸣的合家欢贺岁片、王京的无厘头喜剧,此时也已经打响了名号。
“笑片”,仍是香江电影人斗智斗勇的主阵地。
当然,张之谅、罗启瑞、张宛婷、关锦朋等“香江新浪潮”一系的严肃电影作者,此刻也同样处在事业的黄金期。
罗张夫妇的《七小福》和关锦朋的《胭脂扣》,就分别在随后的金马、金像奖上出尽了风头。
乍看起来,这不过仍是平常的一年。
不过,时代、世代的更迭,却总在悄然地发生。
1988年年底的金马奖上,有两位新人一炮而红。
一个叫
王佳卫。
另一个叫
周星池。
就在这一年,一个名叫王佳卫的小编剧,执导了他的第一部电影《旺角卡门》。
而一个名叫周星池的电视演员,也出演了他的第一部电影《霹雳先锋》。
后来的事情不必多说,他们各自成为了香江电影乃至全球华人文化的两座高山。
还是在1988年,另一件深刻改写了后世香江电影史的事情发生了:一位香江理工大学设计系的学生,找了一份暑期实习工。
她面试时带着一幅漫画,画面上是小男孩和他的宠物——一只粉红色的小猪。
这个女生叫麦家璧,面试她的老板叫谢利文。
后来,他俩成了罗启瑞和张宛婷之后,香江影坛另一对著名的编导夫妻档。
不过,虽然长得基本一样,但最早期的这只猪并不是麦兜。他的名字是麦唛,有一颗相当文艺而敏感的心。
很快,他就从一套小清新漫画里升格为主角,其同名漫画先后在《经济日报》《星期日周刊》等报章上连载,后来则固定刊发于儿童杂志《黄巴士》。
漫画里,麦唛就读的幼儿园叫“春田花花幼稚园”,班上除了校长和陈老师,还有同学乌龟阿辉、白猫得巴、鸭子菇时、奶牛阿may、河马阿June,以及麦唛的表哥、右眼有胎记的、傻傻的麦兜。
麦兜和麦唛外形上的区别,只在于头顶和眼睛上的胎记。
可是实则他们的差别很大,麦兜实际是一个90年代香江单亲低收入家庭的孩子,而麦唛却更泛泛地像是一个童话里的角色。
随着漫画的逐渐刊发,再一次,配角主角的身份移位了。
麦兜逐渐名声大噪,而麦唛却慢慢沦为了他的“猪”肉背景。
之所以会造成这个局面,则要拜电影所赐。实际上,在漫画中,麦唛至今仍是冠名主角。
2001年,耗时四年,其间还以13集电视动画短片打底,谢利文和麦家璧联合动画新人导演袁健涛,拍出了香江电影里罕见的动画大电影《麦兜故事》。
这是一部有点散碎甚至能够称之为混乱的影片。
没有故事主线,缺乏起承转合,2D角色和3D场景的混搭,既不皮克斯,也不吉卜力。
可是,它依然称得上是一出经典。
《麦兜》里的“鱼丸粗面”,已经成了今天的民间流行文化之一,这也是香江无厘头文化生命力的最好证明。
在这部电影里,我们看到了情真意切的亲情,看到了庶民生活里的诗意,看到了苦中作乐的中式哲学,尤其是,看到了我们自己那个憨憨傻傻一去不回的懵懂童年。
小朋友会为了片中鱼丸粗面的笑话乐不可支,但更多的成年观众,则会深深地被为人不易、为人父母尤其不易的情怀撩动得一阵阵心悸。
看着银幕上的麦兜特制圣诞火鸡吃了半年,看着他从平凡中得来的快乐,看着他长大工作后和现时的许多人一样成了负资产者,观众所感受到的并非是笑,更多的是感动和感叹。
所以,《麦兜故事》能够在那个香江电影日薄西山的时代获得超过1500万的票房,能够在受欢迎的程度上超过同期上映的好莱坞大片《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和Rb动画大师宫崎骏的《千与千寻》。
这个傻傻的麦兜,从此就如同周闰发的小马哥、周星池的至尊宝、李莲杰的黄飞鸿一般,成了“香江电影”这一特殊物种向全体华人献上的珍贵礼物,写入了我们的历史。
他不仅是香江漫画界的一个传奇角色,更是代表了香江动画电影成功的先行者。
不过,为什么是麦兜,而不是麦唛?
谢利文和麦家璧很早就承认了,发生在一户富裕圆满的家庭里的麦唛故事,可以出现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或时代,因为本质上,这是一套中产阶级、文人气质的西式绘本。
而麦兜则不同,他的故事紧紧和香江相连,是最最正宗的草根寓言——而这最适合拍成一部“香江电影”了。
“猪样小朋友”麦兜成长在九龙大角咀的一户单亲家庭里,妈妈是蓝领,粗鲁而聒噪。
在他们所在的待拆迁街坊里,还有一个破败的幼儿园,校长是个潮州佬,最关心的是小朋友有没有交学费。整个幼儿园只有一个班,班上只有一个呆呆的老师miss陈,再加上她的那些呆呆的学生。
麦兜可能是其中最呆的那一位。他又懒又馋,妈妈总是盼着他有一天能变成刘德桦、梁朝玮那样的“靓仔”,可毕竟不可能,最终长成大人的麦兜,不过是又一个碌碌无为的“麻甩佬”,除了小腿粗壮外,一无是处。
其实麦兜也想有出息,他特地跟着妈妈跑到长洲,拜在了奥运冠军李丽珊之师黎根的门下,奋勇训练,只不过,学成的却是“没用”的抢包山本领——而这正是麦兜系列故事的精髓:
我们傻傻地拼过,但还是没有用。
命运,对大多数的升斗小民来说,不就是这样滑稽又残忍吗?
不过,《麦兜故事》不是鸡汤,也并非毒鸡汤。
因为,在这卑微局促的人生里,吹着悠悠的风,吃完两笼肉包,无所事事地抖抖脚,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切的“小确幸”呢?
麦兜不是像其他故事中的主角那样,是无敌天下的高手,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是抱得美人的才子。
相反,麦兜的人生故事很平常,上学、工作,希望、失望,他都一一经历。他的各个方面不论是家庭、人生、梦想和追求可以说都是代表了香江最普通的“草根阶层”的奋斗经历和生存状态,反映了很多香江普通百姓的人生历程。
傻傻的麦兜读书成绩不好,但它一直在认真上课。他有些迟钝,但他从未害人!麦兜是生活的loser,但他却从未放弃!
他用自己的乐观和坚持,为芸芸众生谱写了一个平凡的励志故事。
就是这样的“麦兜”,成了一支满溢着市井气的讴歌世俗/俗世的咏叹曲,令人发噱又引人堕泪,感伤而不泛滥,清醒而不尖刻,在积极入世的姿态里,又夹杂着出世的恬淡。
谁说华国人没有幽默感?港式无厘头,就是最好的反证。
笑中带泪,更是幽默里的高级货,周星池做到了,麦兜系列也做到了。
1992年之后,出于种种原因,香江电影的黄金岁月逐渐落幕。
然而,港片的血与骨从未绝嗣。
就仿佛东北人有语言表演天赋一样,香江人仍旧是国人里最擅长拍电影的。
无疑,这是基于历史的、政治的、经济的、教育的综合成果,而电影又是一种本质上要求通俗而且直接的艺术,香江人东西兼顾、亲力亲为、灵活高效、吃苦耐劳、鬼马搞怪的品格,也就构成了“港片”的起点和终点。
除了少数例外,香江电影绝少有欧陆电影的那种深刻哲思,也不会像曾经的内地电影那样背负着宏大命题。
草根小人物{市民阶级}的眼界和境遇,始终是港片的基本盘。
这种草根的趣味,或许不够深刻,但从不虚伪。
麦兜系列诞生于香江电影式微期,但意识、技法、趣味上的积累,又在相当程度上,保证了它能充分吸收及调用港片的十八般武艺,以笑片为基础,混搭着音乐片、功夫片、年代片的类型,并最终成为“香江电影”的一个集大成者——忧伤如王佳卫,搞笑如周星池,关怀如许安华,潇洒如杜琪锋,拼贴如刘镇玮,辛辣如许观文。
在那个充斥着打打杀杀的古惑仔电影和漫画的年代,一只平凡的小猪却带来了一股不一样的清流。
他是麦兜,也是你我他。
他清楚“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以为有什么奇妙的事情会发生,结果什么也没有”。
他也很早就知道,他的未来也和我们绝大多数人一样,变成一个上班族,每天“呆头呆脑地做一天”,只是偶尔到海边或者什么别的地方,才会突然刺痛地想起妈妈,想起当年事。
不过,归根到底,“他不是低能,他只是善良”。
这就是麦兜,一如你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