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更新凋花诀最新章节!夜色深沉,忽然一阵黑风刮来,卷飞了地牢外的旗子。司公屠正打算开囚笼的门,灯忽的灭了。他抬起头,无奈地重剪了一遍灯芯。火苗又窜出,在风中摇摇晃晃。
地牢门被推开,无为押着容雪进来。
司公屠看了一眼,低头开锁,“李酒,有人来给你作伴咯。”
老房门打开,贴着斑驳的墙壁坐着一个面容狼狈的男人。
容雪被推进牢房,并不看李酒,只是面无表情地恣意坐着,一言不发。
“姑娘,这壶酒是相爷赏你的。”司公屠将酒放在牢门前道。
司公屠走后,李酒抬眼看向容雪,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的衣着打扮,乃是岐国装束,心下疑惑了片刻。
“入了这地牢,今生可就没有什么机会再出去了。你若是有什么话要说一说,那便说一说,否则日后可没有那个机会了。”
容雪低着头,望着一双冰凉的手心,并不理会他,径自拿起身旁的酒壶呷了一口。
李酒向她伸了手,笑道:“哎,给我也来一点。”
“公子,相爷正在与萧大人商量要事,您不能进去!”
孟易抓住无为的手腕,反手给他一掌。无为敏捷地避开,与孟易搏斗一番后拦住他道:“公子,别逼我出手!”
“无为——”房中传来孟津和的喊声,“让他进来。”
无为放开孟易,任他推门而入。
“义父!”
孟津和端坐堂前,对萧徵道:“你先下去。”
“是。”萧徵看了孟易一眼,便退了下去。
待萧徵离开,孟津和端起茶盏,“如果你是为了那个女人来求情的话,那你就省省吧。”
“义父,自打萧世叔来了府上,您做事就变得人莫予毒,不留情面……”
话未说完,孟津和打断他:“放肆!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胆敢议论本相!”
孟易怔了一怔,低眉敛目。
“你是岐国人,怎么会被关入这大梁相府?犯什么事儿了?”李酒一面饮着酒一面问道。
容雪捏着手,淡淡道:“干你何事。”
“我喝了你的酒,你便是我李酒的朋友,自然干我的事。”
容雪瞥了李酒一眼,“你姓李?”
“拜这个姓氏所赐,我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整整十六年……”李酒饮了一口酒颓然道。
容雪低眉思忖片刻,“中原国土之内,姓李的不过晋国李氏一脉,你是晋人?”
李酒把头摇了摇,“若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晋人,又怎会被关押在此……不说我了,说多无益。姑娘怎会入了这地牢?”
容雪细密的眼帘眨动了一下,“还一个人情。”
李酒点了点头,酒劲有些上头,他倚在墙上睡下了。
“姑娘——”司公屠领着一人缓缓走来,“有人来看你了。”
容雪抬起头,望见一袭青衣的孟易,不由起了身。
司公屠打开牢门,孟易踱了进去,司公屠便退在一旁。
“你怎么来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可知道此处并不比江湖安全?”
“我说过,我回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容雪低着眉,“为什么三番两次救我?你方才……方才在刑罚室说的话,算是答案吗?”
孟易面上掠过一丝尴尬,“方才在刑罚室那是事出紧急,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容雪抬起眼,抿了抿唇,“我明白了。”
“我已和义父谈妥条件,只要……”
容雪打断他的话:“三公子不必费心,我不过是个刺客。”
孟易一时间所有话都如鲠在喉,只是单望着容雪。容雪淡漠的神情扫过他的脸庞,“你走吧。”
“三公子,时间到了。”司公屠上前来提醒道。
“你自己保重。”孟易转身随司公屠走出牢房,离了地牢。
“唉,这就是你所谓的人情?”李酒半醒半醉道,“看来你是看错人了。”
容雪悠悠吐出一口气,仰面看着阴暗的房顶。
自己真的是犯傻了,竟然回去管一些无聊的人,无聊的事。她与孟易,泾渭分明,本就不该有什么交集。
京都的雪下了近一个月,小池塘壁盛满积雪。容雪已经失联足足一个月了。
木槿在双抛桥上徘徊不定,自打听闻容雪失联的消息,她便再也坐不安稳了。
玉缅倒是泰然得很,握着木槿的手安慰道:“木槿,容雪那么聪明,身手又好,不会出事的,你就放心吧。只要你乖乖的,阿姐就不会有事的。”
“不,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阿姐一定是出事了!”木槿挣开玉缅的手就走,玉缅撑着大肚子跟了几步便吃不消了。
玉缅突然伏在桥上大叫起来,素白的月袍下渗出大片鲜血。
“王妃?王妃您怎么了?”木槿立即回头,“来人呐——”
临盆室内传来玉缅的阵阵惨叫,御殊和木槿在外守了整整一夜,终于见稳婆开了门。
“怎么样了?”
“恭贺王爷,王妃诞下麟儿,母子平安。”稳婆笑道。
御殊的眸中闪过一丝欣喜,握住木槿的小手道:“木槿,你听到了吗?本王要做爹了,我要做爹了!”
木槿的身子忽然一颤,“木槿恭贺王爷喜得麟儿……”
御殊收回手,急匆匆跑进临盆室内探望玉缅和刚出世的儿子。
木槿在房门外,一双手仍是紧紧握着,“王妃的孩子也出世了,日后这王府怕是更不容我了……”
“姑娘,与你同牢一个月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李酒摸了摸空空的酒壶,一脸扫兴地问道。
“你能不能安静点,酒鬼……”容雪鄙夷地看了李酒一眼。
“酒鬼算不上,最多,酒中仙。”李酒痴痴地笑着,“这饮酒啊,就得饮天佑三年开封初春的那一壶上川酿……那滋味,李某终身难忘。”
容雪听得“天佑”二字,冷笑道:“如今天下已是那朱温的天下,年号也是他朱温的年号。现下还敢提‘天佑’二字的,可真不多了。”
“江山易主,青史更迭,不过须臾之间。总有一日,朱梁王室的不堪行径会变成鲜血重新流淌回他们的新主身上……”李酒笑道。
“看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容雪扬起眉看向李酒,“你姓李?当今天下,除了晋国李氏一脉,姓李的可就是凤毛麟角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和李唐皇室关系匪浅吧?”
“能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都姓李罢了。”李酒的眸中掠过一抹快光,假笑几声,糊弄了过去,“姑娘和我面对面一个月都不曾说几句话,何故一听这件事便起了兴趣?难不成……姑娘也和唐朝有关系?”
“既然和我朝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加个‘也’字?”
“我朝?这么一说,你还真的真的是唐朝子民……”李酒撇了撇嘴,“不过在岐王手下也好,昨夜交差的守卫说岐王妃诞下一个孩子,取名御风。”
“王妃产子了……”容雪的心忽的一格,“那木槿在王府的处境便很尴尬了。王爷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像从前一样照顾和维护木槿吗……”
容雪立即起身,李酒惑道:“姑娘,你要做什么?”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必须要出去……”容雪喃喃自语道。
李酒听了只是将酒壶往边上一抛,“这地牢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别说一个大活人了。我在此处关了七八年了,什么方法没试过?出不去的……倘若我的筋脉未断,倒还是可以和那几个人拼一拼……”
“还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搏一搏。”容雪愣了一下,从腰间取下那半枚黑纹流火,捏在手心,看向李酒。
“不好了!相爷——萧大人——”
“狗奴才,什么事慌了慌张的?!”萧徵吼道。
一旁的孟津和正端着茶盏浮茶,只听上来的小厮道:“容雪和李酒跑了!”
那茶盏瞬间摔落在地……
容雪与李酒一路逃跑至雾眉峰,前头忽然出现一道悬空的栈道。
“前有悬崖,后有追兵,真是进退维谷。”容雪看向李酒,平眉微蹙。
孟易闻讯,已领了无为和数队人马策马追上来。孟易下马,无为按剑而前,他一挥手示意众人莫要轻举妄动。
无为将剑插回剑鞘,喊道:“前方便是死路,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吧!”
孟易凝着一双幽深的眸子,“容雪,听我的,不要轻举妄动。”
容雪遥遥望着孟易,想来当日他对自己说过的那几句话,还有生分得伤人的“姑娘”二字,眼中竟含起了些许痴怨。
无为向手下使了个颜色,众高手一齐冲了上去。
脚下的石子滑落,容雪和李酒纵身上了雾眉峰栈道。
“放箭!”无为一声令下,数万支箭如雨点般窜上栈道。李酒背后中了一箭,从栈道上跌落下去。
“李酒鬼!”
容雪松开了栈道上的绳索,随着一同坠了下去……
孟易立即跑上雾眉峰头,一掀下摆,伏在峰头,眼看着容雪从栈道上摔了下去。
“公子!危险——”无为上前来,却被孟易一把推开。
雾眉峰崖底冒着细雪,不一会儿,雪下得紧了。容雪扶着受伤的李酒吃力地向一处山洞走去,洞内的寒气稍稍收敛了一些。容雪将李酒放倒在石壁上,捡起山洞内少得可怜的柴火聚拢在一处,想办法升了一团火。
烟雾袅袅地升起,容雪捂住脸。因跳下雾眉峰的时候受了些内伤,闻着这烟味总觉得有些刺鼻,咳嗽不停。
压抑的夜,阴风卷起帷帐。
大殿一片狼藉,堆满尸体。高台之上,挂着昭宗的头颅。李酒向后退了一步,脚下竟踩着满是鲜血的“轩门殿”牌匾。忽然一阵巨响,燃着火的箭雨从殿外飞进大殿,整座大殿燃着熊熊火焰。的身子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一支箭猛地穿过他的胸膛。
“父皇!”
李酒猛地睁眼,发现是一场噩梦,浑身冷汗。
昨夜升的火已化成灰烬,洞内寒气不断侵来。李酒见用手抵着额头小憩的容雪在他身旁守着,忽觉得莫名安心了一些。李酒脱下外衣替容雪披上,目光落在容雪摔落山崖时划破的脸颊。那一道斗折蛇行的伤痕,毁了容雪清丽的容貌。
李酒伸出手,距离容雪的脸一寸之遥,又惶惶地收回。
容雪睁开眼,“你醒了。”
“是你为我包扎的伤口?”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容雪淡淡地回答道,“雪夜冰寒,你衣裳给了我,你会冻死的。过来。”
李酒怔怔地看着容雪。
“我说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在为难什么?”
“那就冒犯了——”李酒躲进衣服里,和容雪偎在一起。
“我在为难一件事。”李酒忽而勾唇,“我在为难……要不要娶了你?”
容雪白他,转眼又笑出来,“酒鬼,胡说八道。”
李酒与容雪相视而笑,“在地牢里你总冷着一张脸,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
容雪的笑意戛然而止,脑中闪现出孟易那句话:“一直只认得你的眼睛,原来你长得这样。”
“我们这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有些事我便开诚布公了。我不叫李酒,我本名叫李故,表字寒朝,昭宗李晔之子。天佑四年,我逃出皇宫,先后被追杀和流放,最后被关进了相府地牢,待了整整八年。”
“我本料想你的身份应该是不同凡响的,原来是昭宗的皇子。”
“你怎么称呼?”
“我叫容雪,是祝星阁司空的二女。火烧轩门殿那时,我的娘亲和大姐都死在了叛乱之中。唯有我和年幼的妹妹木槿逃离了皇宫,在大梁生存微如蝼蚁,不久被岐王带回岐国……做了凋花宫的杀手。”
“一个姑娘家,绣花的手变成杀人的刀……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命是如此,就该如此。”
李酒仰头看天,“我偏不信命,若说命,我不该沦落至此。若是信命,老天爷也不会放我出那个地牢。这大梁世道本该属于我的,终有一日我会夺回,那些淋漓痛苦也会悉数奉还给我的仇人。”
容雪忽然抱起身子,寒气渐渐钻入骨子里,如虫蚁噬咬。
冰雪捂着脸,瘫软地伏在石床上,不住抽搐。痉挛的唇齿磨出血,将石壁染成殷红。
“容雪,容雪!”李酒扶着容雪的肩,关切道。
“我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