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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四章 忠义归属

    “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虑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荀子·荣辱】

    晚饭过后,众营兵趁着新胜热闹一阵,旋即在月上东天、夜幕低垂的时候在各自都伯的勒令下回营安寝。偌大的营盘顿时陷入了静谧之中,却是一点声响也无,除了特定几个的营帐以及道路,其余地方一概熄了灯烛火盆,火光星星点点的在营寨中闪烁着。

    时节渐渐入冬之后,北地的天气便越发寒冷起来,连带着凉爽的夜风也跟着冷冽起来。皇帝在帐中好不容易与贾诩等人商定完下一步的军事计划,与人用过了膳,又抓紧时间把赵温从长安呈递过来、积攒已久的奏疏一一批复,而后看了会书——转眼就将要深夜了。

    穆顺细心的抱来一件厚氅,为皇帝披在肩上,目光又往皇帝两脚泡着的热水瞥了下,轻声道:“陛下,这水冷得快,奴婢再添一点?”

    皇帝单手支颐,望着手上的一册书出神,对穆顺的体贴照料仿佛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在一行字上久久不曾移动,顷刻才道:“外面很冷么?”

    帐内封闭,皇帝不许穆顺在里面燃炭生火,只得在外面盖着厚厚的毡毯抵御寒霜。

    皇帝入夜以来就不曾出去,自然不知道这北地初冬的天气,穆顺答了一声,道:“谨诺,都说今晚会结冰,依奴婢看,结冰虽不至于,落霜倒是极有可能。”

    “这地上确实冷,隔着一层毯子,刚倒的热水才一会就凉了。”皇帝轻声说着,好不容易将书卷了一卷,目光移到下一行去了。他将白皙的双脚从温水中抬了起来,轻搁在铜盆边上,豆大的细密水珠凝结在光滑的脚背上:“罢了。”

    穆顺连忙弯下腰去,捧起皇帝的双脚,拿柔软的绢布细致的擦拭起来。皇帝出征只带了他一个宦官伺候起居,他又无权呼喝军士,所有事情都得由他亲力亲为,军中日子过得十分艰苦,连澡也洗不得几次,但穆顺却甘之若饴。

    “再拿厚一些的轻装来。”皇帝两脚趿拉着鞋履,将书卷放在案头,又开口吩咐道。

    穆顺听到这里,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一边从箱箧中捧出稍厚一些的衣服,一边问道:“陛下要夜巡伤营医庐,可是要招贾公随行?”

    “你又知道了?”皇帝斜睨了穆顺一眼。

    穆顺惶恐的低下头去,皇帝每逢战后,都会在入夜后前往伤兵营中探视。有许多伤兵疼痛难忍,经夜难眠,皇帝秉烛过去,一一给其安慰,于是士气始终高涨,锐不可当。

    今日之战的规模是往日数战之最,伤亡也是最多的,穆顺妄自想着皇帝必会前往探视军心,谁知把不该说的说了,倒惹得皇帝几分不悦。

    穆顺赶紧闭上嘴,老老实实的将衣服为皇帝换上,好在皇帝也没有过多计较,任由穆顺为他把衣服换上,抬脚便要出去。亲随可以不带,护卫总是要有的,值守在帐外的殿前虎贲郎许褚察觉到身后动静,立时侧过身来,对皇帝抱拳行了一礼。

    天穹上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泻在身上,照拂着眼前层层叠叠的营帐,皇帝立于帐前,仰起头看去,这旷野里的月色星光比千里之外的长安似乎要更渺远几分,也不知古今中外的月光是否都一般相同。

    皇帝发完感慨后,果然没有如穆顺所料的那般前往伤兵营例行看望,而是命许褚前导带路的往高顺的营帐走去。

    高顺今日与文丑一战,手臂负伤严重,皇帝想不到他平日里素来稳健谨慎的大将,会一反常态的冲到阵前与武将捉对厮杀。这里头的缘故他转个念头就能想明白,只是想明白归想明白,自己打的结还得由自己去解。

    “末将参见陛下。”高顺带伤抱拳,对皇帝的夤夜造访感到惊异。

    皇帝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白面短须,气度不凡的将领,见他手臂微微颤动,包扎伤口的绢布上隐约渗着殷然血迹,显然伤势严重:“刚换了药?医者怎么说的?”

    “医者刚来过,说是这段时日不能碰水,不能使力。”高顺面色坦然,像是丝毫没有担心这个伤势对他接下来的战事会造成什么影响。

    “要是把华佗带来随军就好了。”皇帝无不遗憾的说道,他拉起高顺,两人移步中间的席榻上坐下,许褚与穆顺乖觉的退立帐外。只听皇帝在灯下安慰道:“幸而你不常像张叔威那般上阵杀敌,只需坐镇军中调度用命,该建的功勋依然会有。”

    皇帝的吐字极为清晰,语速不急不徐却能轻易平定人心。

    高顺感激谢过。

    皇帝与他简单的聊了聊军中的士气,又让高顺对于接下来的战争走向畅所欲言后,接着又聊起了并州风物。听到皇帝说起并州黄土深厚、五原草地辽阔,高顺眼神油然流露出几分向往之色,他侃侃而谈,神情不自觉中变得比刚才还要轻松自如。

    气氛很快变得和谐轻快起来,皇帝有意识的引导着对方说一些能触动情绪的故事,两人之间像是友人之间的寻常聊天,这样另起一个话题也不显得突兀了:“严希伯说你要在战后请他饮酒,怎么,你不是不近酒色么?”

    高顺愣了一瞬,很快便坦荡的答道:“陛下说笑了,末将只是在军中不饮酒,以往在家中遇见亲故,都会小饮几杯。严校尉性子稳重,从不争功自傲,在战时许诺,也是为了激励他奋战的意思。”

    “也难为你一片苦心。”皇帝淡淡应了一声,心里却是不信的,他说:“可你也不单是为了激励麾下,更多的还只是想找人陪你饮酒吧?”看到高顺面色一僵,皇帝又接着追问道:“可为何要找只是同僚的严希伯,不找关系更亲近的张文远呢?”

    高顺知道皇帝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脸惭愧的离席站起,跪下向皇帝伏地拜了一拜:“末将不敢。”

    “这句倒是实话。”皇帝见高顺不仅受伤的手臂、就连全身都在发抖打颤,也不知道对方正处于什么情绪。他说了句‘地上冷’,然后伸手将高顺扶起来,重新在席榻上坐好,开玩笑似地说到:“我是喜欢多疑、猜忌的人么?”

    高顺连称不敢。

    “是臣不知君呐。”皇帝用极细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又略叹了口气,缓缓道:“吕布于你有恩情,彼此起家并州,互相倚重。他如今死了,即便有负于朝廷,你私下里以旧时情谊悼念他,也未为不可。”

    “吕布辜负朝廷重托,见小利忘大义,委身事贼,身死东海,是乃咎由自取。”高顺心里感动于皇帝的体贴大度,目光坚定的说道:“只是此人到底与我私情不坏,未尝不能洗心革面,所以骤闻死讯,切为之可惜而已。”

    皇帝的目光在高顺脸上逡巡着,连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没有放过:“吕布算得上英豪,当初与王司徒合力诛董,对汉室有再造之功,即便后来面对强敌、弃朝廷而走,我也尽然赦之。看到他先与袁绍争斗,后又受袁绍驱使,如今败亡,到底是令人唏嘘。可惜太史慈与他数面之交,也肯放弃南征扬州,赶赴东海去劝降他。”

    高顺没听懂皇帝话里隐含的意味,顾自说道:“太史慈所为过矣!”他大摇其头,表示对太史慈的不认可:“如今四方有战,徐将军征淮南的兵马部众难道比青、徐等军要强盛吗?太史慈舍近求远,单为‘义’字,而枉顾其身负辅佐徐将军南征之责,实在大不可。”

    皇帝被他这一番说辞吸引住了,他眨了下眼睛,饶有兴趣的说道:“太史慈此行此举,多少人都在夸他高义,唯独你不以为然。我本以为吕布豪情动人,太史慈尚且如此,你又何尝不是呢?”

    “末将从未想过劝降吕布。”高顺很笃定的说道,出征以来他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能为皇帝探知,所以他没有做多少自证,单只说道:“彼若是愿降,不需遣人去劝。若是不愿,又何必许之以利,说其来归?”

    “说得好。”皇帝忍不住夸赞道,一番深谈,他真正了解了高顺的为人:“所谓忠义,就是要忠在义先。”

    他此行也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以为高顺会因为吕布之死心怀怨疚,特来开解。毕竟在皇帝熟知的历史中,吕布无论对高顺怎样猜忌,高顺最后都宁死不降曹操,可见他们二人之间确有一份深厚的情谊。

    如今通过与高顺的一番话下来,皇帝深知自己是多虑了,高顺为人忠贞,绝不会因为吕布的事情——或者说得知吕布败亡的内情后,对皇帝有什么别的意见。

    皇帝一直希望能牢牢掌握兵权,同时也离不开将领,高顺、张辽在南北军素有威望,又与吕布关系密切,所以这也是他特别忌惮的地方。吕布的死因有很多种,皇帝不希望任何一种能牵扯到他,这是未雨绸缪。不仅涉及到以后改革遇阻时自己能有个强有力的军队支持,更涉及到不久的将来,曹操、孙策、黄祖这些人归降以后,徐晃这些人能够为他起到足够的威慑,以平稳收编曹操等人的军队。

    “夜色未深,随我去伤营看看吧。”皇帝吩咐高顺多加了件衣,便起身带着他向外头走去。

    伤营与医庐被安置在大营的后头,紧靠着辅兵营,二人出来时望着地上的银霜似的月色走了数十步,低低的说着话。高顺后知后觉的想明白了什么,皇帝密切关注属下的心理动向,为了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特意过来开导、安慰他,让他不要多心,尽管悼念。

    这种行为已经远远超过了君臣的范畴,皇帝如此待他,而他却在那里自怨自艾、陷入自我矛盾。高顺为人沉默寡言,与皇帝之间很少有这样一段私下接触、交流感情的机会,此际却是突然很想对皇帝倾诉自己绝对的忠贞不二。但他知道这种事情更需要付诸行动去表现,高顺暗自下定决心,无论是袁绍还是谁,所有大敌,他都愿意站在皇帝身前。

    这不仅是忠,更是另一种义。

    想到这里,高顺突然很后悔今日因为意气,与文丑搦战负伤了。

    皇帝对高顺的心理变化似若未觉,他与高顺等人很快走到最近的一处伤兵营内,果如其所料,重伤的士兵几乎彻夜因疼痛难眠,伤病们在黑暗中小声呻吟着,当他们看到皇帝一行人秉烛过来看望,高兴的不像话,正要鼓噪着欢呼行礼,却立时听到年长的老兵告诫:“都小声些,莫吵乱了大营。”

    “本该白日来见尔等的。”皇帝环顾四周,所有人目光炯炯的盯看着他,他们的眼睛被灯烛照得明亮发光:“但我军打赢了一场,实在睡不着,就来这里走走。”

    众人被他这玩笑似的语气逗乐了。

    “尔等都是功臣,朝廷能有今日之胜,全赖诸位奋力杀敌。”皇帝悠悠然走到中间,坐在一个人的床铺边上,这时四周皆已点起灯来,帐内变得亮堂且温暖:“不要以为自己伤重了,上不得战场,朝廷就会忘了尔等的功劳。等调养好身子,尔等皆会有安置、抚恤。”

    “国家,我这个样子以后还能做亭长么?”一个虎头虎头的青年说道。

    皇帝没有为对方的插嘴而感到不悦,他看了眼对方的断臂,轻声说道:“当然能,亭长缉捕盗贼,可不只要腿脚。”

    众人见皇帝如此亲近随和,心里头的畏惧顿时消了不少,都七嘴八舌的想与皇帝说话。皇帝也一一与他们交流,这些人大部分问的都是时下最关心的话题,关于伤兵是否能按军制规定的那般因功授任贼曹、亭长等官吏。因为制度定下来后南北军就没打过大仗,如今一战伤者众多,许多人都在想朝廷有没有足够的地方安置,毕竟制度只是制度,实行与否到底还得看人。

    皇帝敏锐的注意到了军中的风声,像贼曹这些郡县掾吏一旦轻易拨给退伍士卒担任,将会损害太多人的利益。当初定下制度时碍于威严,不便做声,如今又故态复萌了。在此,皇帝耐心的像众人做出了保证,强调伤兵与退伍兵员是一样的,不会因为身体残疾而有所区别。安定人心的同时,皇帝又旁敲侧击的探知军中的舆情,收集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这时,一个三十许的‘老兵’忽然问道:“国家,这仗要什么时候打完?”

    许褚站在皇帝身后,时刻注意着在场每一个伤员的神色、动作,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围得太近了,而皇帝偏又喜欢与底层的人近距离接触,这往往让许褚很苦恼。

    皇帝的目光从青年断臂的伤口上一扫而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这样就能减轻对方的痛苦:“再过二三月,必为尔等破敌,此后就天下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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