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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杜氏这么一解说,裴氏心中火气已消解了大半。

    ——女儿还没长大呢,就已经设想好要让她当皇后了。为了一柄都不知道有没有助益的琴,就不惜和妯娌翻脸、给继女栽赃,这一往无前的作风,倒是颇有些像霍光夫人霍显的风味。

    因此比起恼火来,裴氏反倒觉着好笑。

    但好笑的同时,又不免有些狐兔之悲。她二哥裴节和郑氏正是一类人,对权势永远得陇望蜀,不知餍足。只怕迟早也要败落在权欲上。

    因此回到家之后,她并没流露出被污蔑陷害后该有的羞恼来。

    见柳文渊和云秀蹲在堂前热火朝天的剥荸荠,心里反倒觉着熨帖和感动。

    尤其是云秀一抬眼看到她,便殷勤的捧了碗剥好的荸荠跑过来道,“阿婶,吃荸荠!”她一时竟想,干脆把这丫头过继来得了。

    当然也就那么一想而已。

    云秀谨遵她四叔的教诲,裴氏不说在正院儿遇见了什么事,她就一句都不问。只殷勤的逗裴氏开心。裴氏要坐,她就赶紧搬凳子,裴氏口渴,她就抢着斟热茶,裴氏怕她割了手,不让她削荸荠,她就进屋帮裴氏装了个熏笼靠着,免得裴氏削多了荸荠手冷。

    裴氏瞪柳文渊,柳文渊抿着唇,知而不言、笑而不语。

    用过晚饭,裴氏终于忍无可忍,将柳文渊堵在书房里,道,“好好的世家闺秀,你教她这些眼色活儿做什么?”

    柳文渊失笑出声,“哪有这么多规矩?阿娘在时,我们也常这么逗她开心。”顿了顿,又道,“唔……阿娘也就像你这般训斥我们。”

    裴氏哪里还恼火得起来?

    就连埋怨里都带了些温柔,“……这么一闹,我要怎么开口跟她说正事啊。”

    柳文渊抬眼往窗外看了眼,见云秀正缠着绿澜说话,便笑道,“说吧,我听着呢。”

    ……

    听完原委,柳文渊沉默半晌,多余的话也没说,只道,“……你直接去问云秀吧,不用顾虑什么。”想了想,又道,“那柄琴阿娘当年就没当宝贝,给了云秀,云秀也只道是平常。云岚若是想要,她也许就随手转赠了。但郑氏想夺,只怕她宁肯担了这个罪名,也不理会。”

    裴氏道,“她不懂事,你也不懂?这种罪名怎么能随便担?”

    柳文渊便道,“所以还要劳烦你给她陈说厉害。”

    云秀终于从绿澜手里讨来了钥匙,便抱着午后才扎好的孔明灯,爬上了小厢房顶的天台上。

    月辉清寒。

    远处万家灯火,花灯火树将街道映照得宛如明光流淌的长河。依稀可见那长河中穿梭如织的游人。

    然而离得远了,便如图画一般,有色而无声。

    云秀兀自看了很久,依旧无法觉着自己是和旁人在同一个佳节里。

    寒意侵衣。

    云秀从袖子里掏出火石,蹲下来将孔明灯里的火烛点着。

    暖光照在一方小小的白纸笼里,缓缓的升上辽阔无边的夜空。

    云秀看着那灯笼渐渐的飞远了,双手合十,静默的祷告。

    她很小的时候,老太太就爱领着她放天灯。她自己就是要修神仙的,总有一天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她祷告个什么劲儿?

    所以还只能在老太太怀里乱挣的年纪,她就不肯老老实实的陪老太太放天灯。等能跑会跳了,只要别让她去放灯,她能逃到一切老太太想不到的犄角旮旯里躲着。被老太太捉出来,她还要狡辩,“您有什么心愿跟我说呀,我以后保证比神仙还灵。”

    可是人生能有多少团圆?天下又有几个人,能在应许之人的有生之年修成神仙?

    当初是她不愿陪老太太放灯,现在却是她想陪也没人可陪了。

    云秀从天台上下来,便得知她四叔四婶正在书房里等她。

    她便往书房里去。

    进去见她叔婶面色凝重,她略一琢磨,便猜到应该是郑氏说了什么狠话,要她四婶带给她。八成是要她“死回去”之类的。

    云秀真不想回去。

    ——回去可就要跟郑氏宅斗了呀!并且她基本上还处于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的地位上。

    太憋屈了。

    因此她上前行礼时,就颇有些死到临头的悲壮,“婶儿,您有事找我吗?”

    相较而言,裴氏的语气就有些小心翼翼的。

    “嗯。”裴氏看了眼柳文渊,才攒足底气,道,“是有个东西想问问你。”

    云秀松了口气,“您只管说。”

    裴氏道,“老太太给过你一张琴?”

    云秀道,“是。”

    “那这张琴现在在哪儿,你还记得吗?”

    云秀便愣了一愣——当然在空间里。老太太留给她的大件东西就这一个,旁的可能记不住,这件怎么放的却一清二楚。

    但她不能告诉裴氏啊。

    裴氏见她犹豫——分明是知道但无法开口的模样,心里便咯噔一声。

    “没弄丢吧?”

    云秀忙道,“没。”踟躇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反问道,“那张琴有什么不对吗?”

    裴氏说不出口,便望向柳文渊。

    柳文渊道,“是你母亲想要。”

    云秀听懂了。

    ——裴氏想要也就罢了,这些东西上虽寄托着眷念,但毕竟是身外之物,云秀能放得下。

    但郑氏想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抛开私人感受不说,研究了那么多毕业考试的案例,这点潜规则云秀还是懂的——在宫斗宅斗的考场上,她若真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拱手让给恶毒女配,信不信评委立刻就能判她不及格重修?身为宫斗宅斗系的学霸,你就是应该占尽先机和便宜,让评委感到爽、爽、爽。若想把本该属于自己的好东西让给旁人,就必须在心里充分表明这件东西对你毫无价值,并且送了人能换来超乎预期的好处,否则你就是圣母,就是憋屈,就是要被弃坑。

    云秀见过太多因为一时大方而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前辈,实在是心有余悸。

    何况她的私人感受也是——唯独郑氏不行。

    云秀道,“……阿婆给我了。”

    裴氏叹了口气,道,“父母在,无私财。为人子女者,己身都是父母所有,何况是财物?”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云秀终于忍无可忍。

    若是老太太这么说,她还勉强能忍住不反驳,毕竟老太太抚育她一场,年纪又大了她不好当面顶撞。可郑氏何德何能?柳世番何德何能?又没生她又没养她,也敢说有权支配她的财产乃至身家?

    她冷静下来,且不急着争论。只问道,“阿婶,无缘无故的,她为何想要我的琴?”

    裴氏道,“也不知她听谁说的,这琴章献皇后曾用过,十分珍贵难得。”

    云秀道,“那她想要,总得有个说头吧?她是我的父母,老太太还是她的父母呢。老太太说了给我的——为何她的话我就非听不可,老太太的话她就可听可不听?”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裴氏还真不好敷衍。

    只能再望向柳文渊,见柳文渊默许,自己又仔细斟酌了言辞,才开口道,“……她说老太太房里丢了东西,怀疑是被人变卖了。又说那房里就住了你一个,想必你能知道些什么。旁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唯独这张琴,‘是老太太用过,又是你父亲想留了传家的’,必须得找回来。”

    云秀先是有些发懵——莫非她错把老太太房里的东西也给搬到空间里了?

    随即就觉着好笑——她绝对不会搬错,老太太留给她的东西不多,都是很私人的财物。金玉首饰都是给她戴的,笔墨纸砚都是她用惯了的,琴棋书画也多是平日里就挂在她屋里的。都是她用过的旧东西,就算要给旁人都不合适。

    想来是郑氏硬扣给她的罪名。

    她竟以为宅斗只需要准备解毒|药和金创药,可见想象力实在是贫乏。

    ——谁说宅斗只能人身摧毁的?人家直奔着她的名誉去了!

    当然,云秀好像也并不太在乎自己的名誉。

    毕竟她是要修仙的人嘛,早就看破虚名了。

    既然郑氏来虚的,那她就来实的吧,“不知老太太房里都丢了些什么东西?”

    ……裴氏被问住了。

    实在是郑氏劈头一招将她给吓住了,郑氏说丢了东西她就信了,竟没问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她就只说了这张琴。”

    “可这张琴是老太太给我。”

    ——又让她给绕回去了。

    所幸柳文渊及时开口打断,“东西还在吗?”

    云秀道,“嗯。”不知怎么的,柳文渊一开口她就觉着委屈,“那是阿婆留下的,我就算穷死、饿死,也绝对不会变卖的。”

    柳文渊看着她的眼睛——快十一的小姑娘了,眼神还跟赤子似的,倔强、直率,她喜欢便任由求索,她不喜欢,纵使全天下的规矩砸下来也没用。

    不由失笑,道,“……好孩子。”便不再多说什么。

    裴氏没却这叔侄俩这么天真,“我先前说的不是吓你——父母在,无私财。她非说你变卖长辈遗物,要治你的罪。你若拿不出东西自证……”对上柳文渊的目光,语气一顿,妥协道,“实在不想给她,你就干脆的咬定你也不知情。千万别拿这套说辞去顶撞她。”

    但在送云秀回房休息时,还是忍不住又规劝道,“你再想想吧……便是为了不辜负老太太疼你一场,也要小心自保,千万别因小失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