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满天,晚风徐徐。
近日的天气还算好,白天日光大盛很是闷热但黄昏以后燥热会有所消褪,微风不夹带暖热,吹在脸上还是很惬意的。
池炀闲着没事干,房间显得闷便自己在客栈后院溜达。
后院不大,每日皆有专人打扫所以很干净,地方小但布置得很精巧。西面有一桌古朴的石凳隐匿于黑暗中,别致的小栅栏沿着石灰墙虚虚围了一圈,栅栏里的花开得正好,浅幽的月影摇曳还是能看出姹紫嫣红争相斗艳,很好看。
后院有几层不高的石阶,阶面因染上翠绿的青苔显得斑驳,池炀抬手随意扫了扫其上的小碎石,坐在小台阶上借着月光看花。
没什么高雅的情操,池炀也叫不上那些花的名字,就只是单纯地觉得挺好看的。
清风拂面,花香幽径,周遭一片夜的静谧,恬淡闲适。
单手支棱着尖尖的下巴,池炀挑唇很浅地笑了。
真好,虽然这里的环境很陌生,但比起以前他所生活的地方真是好太多了。不用整天忙着逃杀,没人要喝他的血,也不用担心没饭吃,每天都是很自在的生活,没有危机四伏也没有尔虞我诈,虽然有一群莫名其妙的白衣人要抓他但总体而言生活还是很惬意的,而且——
虽然一天下来都说不上几句话,但一直都有人陪着他。
池炀的眼睛盯着地面,半晌,支着下巴的手缓缓下挪,伸出食指轻触沙地。
沙子细碎的棱角粗糙而小尖锐,皮肉被棱角戳得凹进去,有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疼,触感很真实。
不是在做梦,他的确来到了这里。
如果这些日子不是做梦的话,那么——那个人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吧?
触碰沙地的手指慢慢地开始动作。
长头发,五官轮廓很锋利,眼睛狭长冷寂,鼻梁很高,嘴唇特别薄,整张脸都没什么血色,凌厉有压迫感,长得很好看。
画到嘴唇的时候手指顿住,池炀抿了抿唇,收回了手。
不像。
怎么都无法描摹出那人的样子。
负责打扫客栈后院的王叔提着木桶拿着抹布扫帚准备做清扫工作,眼睛一瞥发现最底下的台阶坐着一小孩儿。背影瘦小,最引人注目的是头发很短,别说及腰了连够上脖颈的长度都没,这跟臧殷大陆上的人普遍留着长发迥然不同,因这一点,他把池炀记得很清楚。
那是三零六号房的小客人,同住的还有一个容貌出众周身气息一看就不好惹的男人。
“呦,小客官在这儿看花儿呢?”许是小孩儿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天真烂漫需要呵护的角色,王叔对池炀的态度尚且谈得上和蔼,当下便笑着打了声招呼。
池炀早就知道有人接近,但来者的脚步踩得很踏实,一步一步没有刻意收敛声音,敦厚却不甚平稳,一脚轻一脚重,应该是个腿脚不太方便的普通中老年人,便也只作不知不打草惊蛇。
池炀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好看。”
“是吧,这段时间正好大多数花都开了,您可赶巧了,不过这大晚上的也看不清,您要是喜欢啊明早过来看,那景色可美得紧!别的不敢说,但咱这后院虽小,到花开的时节那可是美不胜收哪!呦!”说话间王叔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放下提着的木桶,“快看!”手往一角指去,“小客人您运气可真好,月下美人开花都让您赶上了!”
池炀顺着王叔的指向望过去,西边一角有几株白花恰好盛放在于云层间隙漏出一截的月光下,微风摇曳,几朵纯白色的花于清浅的月光下婀娜多姿又多了几分圣洁,素净恬淡。
月下美人,倒是真挺好看的。
“您可能不晓得,这月下美人啊难养活,而且就只在夜里开花,花期还短得很,最多一个时辰就凋谢了,我长年在这儿才能瞧见几回,您这真是赶巧了哩!”王叔也的确是很久未曾见西边一角的花开,见花开了有些高兴,话便多了几句:“这月下美人开花可是可遇不可求,那些读书人说的什么……啊对,昙花一现,可不就是说这月下美人么!”
池炀站起身缓步朝西边一角走去,停在几株素净的白花跟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纯色的白花瓣。
“那么快就消失么……”
“是啊,掌柜起初都不愿意栽培这月下美人,嫌麻烦,美则美矣但欣赏的花期不比杜鹃啊三色堇啊或者玉簪花之类的,好在有些客人是慕名而来,就冲这月下美人来住店的,掌柜的便也就留着了,但要看到开花啊可难,无声无息地开花又无声无息地凋谢,谁知道什么时候开又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呢。”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呢。
池炀攥紧了拳头,很快伸手越过栅栏将昙花的盆栽整个捧起,在王叔的惊叫声中重重地往地上砸,陶瓷的花盆碎的稀巴烂,泥土崩飞零落,连枝丛丛,几株白色的花都被摔落在沙地上,白花瓣在震颤中染上沙尘。
“欸!”
池炀侧过头看向王叔,眼皮往上吊起,青黑的眼睑上瞳仁透着极致的森黑,眉目间的狠厉让整个人的气息瞬间都变了。
王叔吓坏了,想要大喊的声音都在刹那间哽在喉咙里,他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小孩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腿脚一软瘫在地上,看着池炀呐呐不敢言语。
清幽的月色下,面容精致的小童眼骨深凹,月影投射愈发显得眼眶周遭青黑一片,眼珠子黑得瘆人还有点点金光在黑暗中泛闪,殷红的唇瓣配衬着那诡异的神情,真是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后院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池炀垂下头,看着沙地上平添泥灰的白色花瓣有些怔忡,瞳孔里森黑渐退,深棕色的眸子透出复杂的情绪,良久才侧头看向软倒在地上的王叔。
王叔被这一看又惊得连连往后缩了几寸。
池炀刚想上前的脚步顿在原地,抿唇,只轻声冲其说道:“对不起。”便扭头闪身离开了。
王叔瞪大了眼睛,眼前尘土飞扬而眨眼的功夫那小孩儿就不见了。
月上中天,云层遮蔽明月,清辉旖旎。
回廊中藏身于黑暗的人身姿颀长挺拔,月下只微露出墨绿色的下摆,一双烟灰色的淡眸在幽暗中泛出星星点点的清冷流光。
瘫倒在地的人,碎裂的花盆,洒落的泥土,染上尘土的白花,冰冷的视线一顿,停在了那沙地上还未描画完成的人物轮廓上。
那是……
须臾。
袖袍中寒玉般的手缓慢地抬起,轻轻按上左胸膛跳动的地方。
丝丝密密的惆怅钝痛,隐晦而绵长。
——他在不安。
寂静的夜,虫鸣窸窣而动,漆黑的房间里南边的木窗倏尔剧烈晃动,紧接着一小小的人影破窗而进,于客栈房间里翻了个滚,头“咚”地一声撞上了门柱上。
“嗷!”
池炀揉揉头,郁闷,冲得太快了。
无意间抬头,目光不期然撞进一双在暗夜中清辉幽冷的淡眸中。
无声地张了张嘴,池炀迟疑片刻,站起身低头拍落自己身上的灰尘。
“池炀。”
手臂一僵,池炀眸光闪烁,缓缓抬起头,“嗯?”
那人却在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后安静下来了。
真是的……
池炀迎着冷眸举步靠近,在距离两尺的位置停下,目光坦然而炽热,“嗯?”
黑暗中,面容冷峻的男人将放置在桌上的东西递了过去,池炀伸手接过,丝滑柔软的布料,眨眨眼,嗯?衣服?
将衣服抖开,池炀嫌光线不足,跑到被他破开一个大洞的窗边借着月光看仔细。
真的是衣服,而且是……
池炀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慢慢睁大了眼睛,好合身。
“你帮我去做衣服了?”
“嗯。”
池炀将衣服捧在怀里,手指摩挲着柔软的布料,心里渐渐涌上一股强烈的情绪,他很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自己似乎表达不出自己心里的感觉,那种酸酸软软的,有些熨帖又有些不安的感觉。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呢。
“你……”
幽黑的房间里,池炀有些迟疑的声音缓缓响起,“你……认识我。”你会消失吗?
“嗯。”
“你,能跟我说我是谁吗?你又是谁?”你会消失吗?
“……”
“你跟我不是敌人。”你会消失吗?
“嗯。”
池炀在黑暗中闭了闭眼,真想打死自己。
身旁突然感知到强大的压迫力,带着冰冷的气息,是他走过来了。
池炀一趟夜出就带了浑身的伤回来,虽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口,但皮肉伤斑驳的血道子密密麻麻,衣服这里裂一个带血痕的口子,那边又割开了一个。
老板娘送的新衣服就这么又成了“残衣”。
似乎夜的漆黑并不能阻碍男子的视力,淡色的冷眸只略略一扫就将池炀的伤口尽收眼底,袖袍微抬,泛着寒气的手在虚空中陡然现出浅白色的微光,手掌拂过的地方尚淌着鲜血的伤口尽数修复。
顿了顿,冷白的手缓缓上移,在池炀的头上停留片刻,刚刚小孩儿破窗而进撞出的一个脓包慢慢消肿。
看不清。
池炀这么想着,深棕色的眼瞳很快弥漫上森然的黑。
“无需耗费心神。”
冰冷的声线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池炀睁大了眼睛,瞳仁里的那抹幽黑却不自觉自行消褪。
“身体尚弱,慎用‘天赋’。”
天赋?是指他的异能?
“早些歇息。”
男子说完这句话就转身,池炀急忙伸手拉住了那人的袖摆,脱口:“等下!”
没有回身却停下了脚步。
“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不是你拿完那颗水果就走了?”
“……”
“你,会消失吗?”
——像你的突然出现一样,是不是某一天我睡醒你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时间静谧地流逝,空气流动都仿佛凝滞。
久到池炀以为那人不会再回答他的时候,黑暗中,一道冷冽的声音缓缓流泻。
“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