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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昱长腿迈进客栈,正要穿过大厅往后面的独立客房走去, 一阵哀转嗟叹的琴音没入耳际,他循声看去, 有一长袍巾冠的书生正端坐在厅堂西北角一盆兰花的后面抚琴。

    透过兰花修长细叶的缝隙, 庄辞紧锁着眉头,专注地闭目抚琴,全然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氛围中,把周遭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林昱听那琴声如潇潇冷雨落在心头,又如凛凛寒风扑面刺骨。

    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林昱侧首一看, 是苏闻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庄兄下午不知去了何处,回来之后就一直在这里闷声弹琴, 晚饭也没唤小二准备,苏闻甚是担忧。”

    林昱道:“庄兄的琴音之中满是痛心哀伤, 与昨日弹奏的意境大相径庭。”

    苏闻微转过头,一脸敬佩道:“林兄还懂得音律,想来也是一位风雅之人。我只是觉得庄兄的琴音缭乱急促, 许是考前太过紧张, 又或者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苏闻耳拙,并不能从中听得出什么意境来。”

    林昱开口欲言,突然听见“铮”的一声,是金玉断裂的声音。二人扭头看去,庄辞面色微怔,悬在琴上的手簌簌颤抖,几滴鲜血滴落在琴上。

    林昱与苏闻看到此番情景,忙上前询问。苏闻关切道:“庄兄你这怎么了?”

    庄辞把受伤的手掩在袖中背在身后,强颜含笑道:“我无事,二位无需担心。”

    谈话间,许宗群与几个试子簇拥着周成跃走了进来,周成跃面颊绯红,步子微跄,应是喝了不少酒。

    这几个人都是住在状元客栈的今科试子,多半都是出身寒门,有些人是打肿脸充胖子拿出全部家当,住到这京城第一的状元客栈,只为结交中榜指望比较大的试子,在京中混个脸熟,好为下次科举积攒人脉。而周成跃则是他们当中文采出众又家境殷实些的,试子间私下传言他是今科主考官礼部尚书郭文斌的远方亲戚,今科进士榜单上必然少不了他的名字。因此,这些人都喜欢围着他转,哪怕挤破脑袋巴结到他的后脚尖尖也是好的。

    周成跃抬袖甩开扶着他的许宗群,把额前散落的一缕头发用力往后一撩,恣意道:“这牡丹坊的花魁就是够味儿,若不是后日就要开考,我就不是光喝个茶听个曲儿这么简单了,啊哈哈哈哈…….”

    许宗群本是好意扶着他,倒被他如此对待,心中难免忿忿,便站到一边不再上前,到口的劝说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去。

    许宗群离开后,立刻有人涌到周成跃身侧,附声道:“周兄可真是才思敏捷文采非凡,光是骑楼赛诗这一项就打败了一众才子,更不肖说打茶围中聊的茶叶典故写的字,能被红渠姑娘相中的,周兄可是京城独一个啊!”

    “周兄是大才之人,今科榜上必然少不了周兄的名字。”

    “待周兄金榜题名之后,再去牡丹坊一亲芳泽,可不就是双喜临门了吗?”

    周成跃被这些溢美之词团团围住,脸上春风得意,已然沉溺在状元及第与佳人入怀的美事之中了。

    “洁身自好,德才兼备,才是读书人应有的品格。开考前还去烟花柳巷找快活,真是读书人的耻辱!”苏闻实在看不下去,在一旁扬声嗤道。

    周成跃不悦地侧头看向他,眼中似淬着寒光,却仍平静解释道:“苏兄说笑了,周某今日去牡丹坊并不是寻什么乐子,只不过是想锉一锉京城第一花魁的锐气,若是苏兄嫉妒周某的才学,也可去牡丹坊会一会那什么花魁娘子,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你……”苏闻气不过,正要上前争辩,庄辞拉住了他的袖摆,对他摇了摇头。

    周成跃抬手理了理身上的衣襟,又道:“烟花女子只不过是下贱娼妓,管她什么红渠红廖的,送给周某周某还嫌污秽呢。”

    忽一人影上前抓住他胸前的衣领,愤怒道:“不准你侮辱她们!”

    周成跃抬头迎上庄辞怒火冲天的目光,一愣之后便也动起手来,与他打作一团。

    周围的试子见状赶紧拉架,两拨人分别拦腰截住打得热烈的两人,掌柜站到两人中间,连连拱手向两边施礼劝道:“请二位给老朽一个薄面,此事到此为止,若是闹开了,传到主考官的耳朵里,必然对二位的前途有所损害。”

    掌柜出面说和后,周成跃先消停下来,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在一帮试子的众星拱月下朝自己的客房去了。

    这厢庄辞也垂下手臂,从林昱苏闻二人的手臂中挣脱出来,叹息一声道:“谢谢二位仁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言罢,他就转身朝二楼客房走去,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林昱与苏闻面面相觑,皆是疑惑不已。

    翌日清晨,林昱起身洗漱之后,出门路过一楼大堂,掌柜正在看账本,偶尔噼里啪啦拨动手旁的算盘珠子。

    他觉得今日客栈里与往常大不相同,异常地静谧,于是转身回来,好奇问道:“敢问掌柜的,今日这大厅之中怎么静悄悄的,与平日很不一样啊。莫不是小生起得晚了,错过了什么热闹事。”

    李掌柜停下了手中事务,抬眼道:“呦,是林公子啊,现在辰时尚早,您哪里算起得晚呢。”他环视一下厅堂和楼梯之上的一间间客房,道:“明日是开考之日,试子们今日都在自己房中休息温书养精蓄锐,饭菜都是让人送过去的,每年都是如此,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倒是林公子您开考前日还去街上闲逛,如此轻松悠闲好似无事一般。”

    林昱微微一笑:“诗书文章并非一日而就,与其闷在房中,倒不如出门散散心,以平常心应对考试,才不至于紧张焦躁。”

    李掌柜点头:“倒也在理。”

    林昱在街上逛了大半日,将若宁交给他的购置手册完成了大半,心中甚是欣喜。日头西斜时,他忽然想到昨日与人打架的庄辞,就再无心闲逛,两手提着沉甸甸的大小盒子,步履匆匆地返回了状元客栈。

    他刚步入客栈厅堂内,就看见庄辞与掌柜站在角落交谈。他走到二人跟前,听到他们的谈话后,心中顿时一诧。

    “这间房夜夜闹鬼,小生是万万住不得了,烦请掌柜千万要为我换一间。”

    李掌柜一听此话脸色变得煞白,连忙抬手示意庄辞小点声,又指了指大厅正中的梁头悬挂的一道用鎏金装裱的匾额,上面苍劲有力地写着“状元客栈”四个大字。

    “这道匾额乃是当今圣上为了表彰本店亲笔所赐,老朽苦心经营这家客栈数十载,几乎每次殿试的三元都出自这里。老朽接待过的试子不计其数,还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谬之事,明日就要科考,公子还是早些歇息,莫要耽误时辰。”

    庄辞不依,仍要求道:“掌柜可是不信我?小生怎是那无理取闹之人!我这两日遭鬼怪滋扰难以安眠,眼看明日就要进贡院考试,这可如何是好。我昨日就将此事告诉于你,你却一再推脱,分明是置小生的安危于不顾。既然如此,小生只好搬出去住了。”

    李掌柜看见林昱走近,也不回避,就当着他的面与庄辞争辩道:“我已经私下随你去房间查看数次,哪里有半点异样!本店房间本就供不应求,但凡有一两间空房老朽肯定二话不说给你换了。京城人言可畏,庄公子你现在整理包袱走人,若是让旁人看见了传扬出去,还以为本店照应不周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僵持不下,林昱这时开口道:“不如这样,我与庄兄换一下房间吧。”

    李掌柜闻言赶紧笑眯眯地搭腔:“太好了,林公子真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心人啊,老朽在此谢过了。”说罢就要拱手给林昱见礼。

    林昱扶住他的胳膊,连忙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庄辞却推辞道:“林兄所住的房间是单独带庭院的清幽住所,价格定然不低,在下不能如此占林兄的便宜。再说,我住的那间房不知道是得罪了那方神灵,整日有鬼怪作祟,若是林兄住了进去被鬼魅滋扰,耽误了科考,就是庄辞的罪过了。”

    林昱道:“昱从小就对鬼神之事兴趣甚浓,庄兄如此说,昱就更想跟你换一换房间了。”

    庄辞无奈道:“请林兄跟我一道去房中看看再做定夺吧。”

    三人上楼穿过铺着厚毯的走廊,在最里头的一间客房前停下。庄辞抬袖摸出钥匙,打开房门,立在门外踟蹰不前。

    林昱率先走了进去,掌柜随后。房内陈列简单有序,有一架书,一桌一椅一盏照明纱灯,书案上放着文房四宝,石灰壁上有一副字,上书“沉思静悟”。一座黄花梨山水屏风之后是一张床,床被整洁,衣服都叠得整齐放在一旁的衣柜中。

    林昱打开最里面的一扇镂花轩窗,外面是客栈中间的小园,栽满了花木,旁边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向这边斜出几枝树杈来,上面的枝叶在风中簌簌摇曳。

    林昱正思索入神,苏闻从旁边的窗户探出头来,“林兄在此作甚?”

    林昱道:“我来此向庄兄请教诗文,苏兄无事的话,也一道过来探讨吧。”

    “我正有此意。”苏闻啪嗒一下关了窗户,很快出现在庄辞房中。

    “林兄可看出什么异常?”庄辞问道。

    林昱不答反问道:“庄兄所说我鬼怪可是窗外的树枝所致?”

    苏闻看了看他们二人,便了然道:“我就说掌柜的也在这里,谈个哪门子的诗文。”又转向林昱道:“庄兄昨日与我说夜里见了鬼,我住在他隔壁,怎么偏偏找他不找我,难不成是庄兄比我长得俊俏些么?”

    林昱笑着向他见了礼,“昱并不是存心期满苏兄,乃是此事荒诞,不宜宣扬。”

    苏闻摆了摆手道:“林兄也是照顾庄兄的脸面,苏闻懂得。照我说,庄兄所说的鬼魅,其实是夜里风大之时,风吹树枝所发出的呜咽之声。”

    林昱点了点头。

    李掌柜也松了一口气道:“林公子和苏公子都可为本店作证,此处绝无鬼怪。”

    庄辞双目暗淡无神,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双目圆瞪,变得惊恐万分,“不,确实有鬼,你们要相信我。”

    苏闻双手搭在他肩上,把他按在床沿,安慰道:“庄兄是考前太过紧张,才会如此疑神疑鬼的。我这里有一个好方法,我每次烦闷焦躁时,就会提笔练习书法,写着写着心便静了下来,庄兄可以一试。”

    庄辞颓然地摇了摇头,憔悴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林昱道:“庄兄若是依旧不想住在此处,还是依昱之言,与庄兄换一下居所。天将擦黑,出门再寻别的客栈怕也来不及了。”

    庄辞叹口气道:“也罢。”

    李掌柜连忙道:“林公子说得是,大考当前,京城各大客栈都是客满,庄公子还是宽心些吧,我这就吩咐下人帮您二位收拾行装。”

    李掌柜转身就朝门口走去,林昱叫住了他,“我房中有些轻贵物品,让小二哥仔细一些。”

    李掌柜应了是,到后院叫了两个打杂的小厮,恰好小宁拎着水壶去大堂添水,掌柜便叫了她去林昱的房间收拾行李和细碎物件,并嘱咐他们需悄悄行事,不要声张。

    林昱铺好床铺,整理好物品,把给若宁买的东西都整齐码在柜子里,才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纸,打算给若宁写封家书。

    他刚提笔写了两句,房门被轻叩两声,外面人道:“林兄,是我,苏闻。”

    林昱把书信叠起夹在案头的书册下,起身给苏闻开了门。

    “时候尚早,想来找林兄叙叙话。”

    林昱将他请入房内,又唤来小二上了几道精致小菜点心,与苏闻在灯下畅聊一阵。

    苏闻走后,他洗漱一番,宽了外袍搭在屏风后的衣架上,困意袭来,他掖上被角,枕着窗外呼啦啦的风声沉沉睡去。

    窗外几株翠竹在风中摇曳,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好似从地狱中来勾魂夺魄的鬼魅,书案上的灯倏然被一阵阴风吹灭,庄辞慌乱起身,在房间里四处摸索着找火折子,恍然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阴森诡异的声音。

    “三郎,三郎,你在哪里,妾身等得你好苦啊。”

    “三郎,三郎啊,妾身好想你。”

    哗啦一阵声响,书案和柜子都被他撞到在地,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呼叫,但是喉中无法发出声响,双腿也瘫在地上,无力挪动一步。

    庄辞就这样痛苦无助地躺在地板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风停雨歇,他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

    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坐起来,冷汗已浸湿了他的里衣,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虚汗,垂下的发丝也粘在一起,显得尤其虚弱狼狈。

    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落在他的右肩膀上,庄辞心中惊恐万分,却仍然转过头看去。

    “啊……”伴着一声低沉凄厉的惨叫声,庄辞双目惊恐大睁着倒在了地上,直直望着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