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热闹非凡,沈慧口中的那家茶楼早已满客。看着人头攒动的茶楼,姬无姜只能怏怏作罢, 打包了两三样点心, 另寻别处。
靖安城说大也不大,大部分商铺都集中在这条直通南北的主路上,上至珠光宝气的聚宝阁, 下到方寸之地的糖画小铺子,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街上人群熙攘摩肩接踵,一个不留神就容易和迎面而来的游客撞个满怀, 尤其姬无姜还抱着各种点心,这一路挤下来少不了磕磕碰碰。
姬尧光见她皱起的眉,索性从她怀中接过点心,拉起她的手,走在前头。宽厚的背影挡住了面前汹涌的人群,姬无姜的手蜷在他的手心, 有微微的暖意。
二人钻出拥挤的街道,拐入巷子里的一家酒馆。
这家酒馆着实算不上精细,屋内屋外一点装饰也无, 只有一面红黑的酒旗挂起, 连个牌匾也无。店内不设雅间,清一水的四方桌长条凳儿,碗是大海碗,酒壶全是腕口粗的大竹筒,连店小二也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这般粗犷的风格,却意外地对了江湖客的胃口,放眼看去,店内客人佩刀佩剑,或一身装束一眼就能看出门派来历。
二人捡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下,要了一碟牛肉一壶酒,拆开茶楼的点心,一面吃一面听满堂江湖客说起近来的见闻。
“这回藏兵阁放出鸿鸣刀,竟连怀古老人都惊动了。传闻几日前就有人在清河见过怀古老人,如今恐怕也到靖安城了。”
“怀古老人隐世多年,居然也出山了?”此话一出,不少人惊诧万分。
“不止怀古老人,如今的靖安城,只怕聚集了兵甲榜前百所有的高手!”
酒客们不禁唏嘘,也有人叹道:“如此盛况,生平仅见,只是不知这上古宝刀会花落谁家?”
“这还用想?如今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刀法,唯有慕容山庄的斩青丝和燕门的羽衣刀可并称南北双璧,这回鸿鸣刀的得主,无外乎这两家其中之一。”
“此言差矣。”有人并不赞同,说道:“且不说怀古老人重新出山,这北境可还有一个名刀世家——金刀霍门!若之论刀法,慕容家的斩青丝恐怕都要往后排排了。”
“区区北梁蛮子,欲踏足我中原境地,得先问过渭水城将士手里的刀剑才行!”
如今北梁和大魏剑拔弩张,边境常有战事,就算是这些江湖人士也对北梁没有丝毫好感。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纷纷附和,其中不乏有人跟着谩骂贬损霍门刀法,言辞激烈,就连姬无姜听着也不觉皱起眉头。
“哈哈哈哈哈。”在众人慷慨陈词之时,角落里却蓦然响起一声大笑,接着高声叹一句:“愚昧!”
酒馆霎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声源方向。
方桌上堆满了竹筒,歪坐着一个落魄书生模样的人,青白的粗布衣,顶着一张醉醺醺的脸,摇头晃脑道:“不仅金刀霍门,西境和南境的高手必将齐聚于此,到时候莫说是斩青丝,就连羽衣刀都得靠边排!”
燕门羽衣刀在江湖上素有名望,他这么一说,登时有人不满反驳:“燕门羽衣刀可是在去岁武林大会上夺了头筹的,燕门主一手刀法玄妙之至,就连静虚大师都赞叹有加,岂容你这一个无名小卒如此贬损!”
那书生嗤笑一声,道:“一叶蔽目,不见太山;两耳塞豆,不闻雷霆。说你们蠢,还真委屈这个词了。”
酒客闻言登时大怒,利剑出鞘直指那书生,喝道:“狂妄!”
“狂妄?”书生慢慢张开眼睛,狭长的凤目里眼白占了大半,瞳孔黑沉沉的,带着森森鬼气。他伸手在满是酒渍的桌上擦过,一个抬手,那个拔剑酒客登时捂着肩头惨叫起来。
“我若还有早些年的狂妄劲儿,你如今已是死尸一具了。”
四座俱惊,前一刻的轻松氛围荡然无存,众人纷纷按上兵器,警觉地看着那个落魄书生。
然而这一击过后,他又恢复一脸醉容,灌了口酒,自顾自地高唱道:“人生有酒须当醉!”话到一半又戛然而止,他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喃喃道:“下一句什么来着?”
“一滴何曾到九泉。”疑惑之际,他背后有人出声接话。
众人这才发现,那书生背后还做了一个黑衣侠客,浑身气息收敛,以至于无人注意到他。
姬无姜轻轻咦了一声,道:“这二人恐怕都不是一般人。”
姬尧光却盯着那书生,面色微沉。
只见书生闻言大笑:“对!就是这句!还是孔兄懂我。”
“你醉了。”黑衣侠客道:“连诗也乱念。”
“乱念?孔兄此言差矣。”书生举起酒碗,看向剑拔弩张的一众人等,笑道:“我这是念给他们这群蠢人听的。”
在座的都是江湖侠客,哪里忍得书生言语中明里暗里地轻蔑挑衅,登时有人兵刃出鞘,直扑书生而去!
姬无姜更是兴致勃勃盯着那书生,就看他如何出手应对。
但听唰的一声,黑衣侠客背后障刀出鞘,在袭来之人面前斩落!刀刃没入地里,铮铮作响,霎时将气势汹汹的众人震在原地。
黑衣侠客这才站起身,走上前拔出刀,一个甩手,杀气凌凌,“我这兄弟口无遮拦惯了,诸位勿怪。”
明明是劝和的话,但他一身威压和漠然的语气,反而更像威胁。
强敌当前,那些酒客登时哑了火。
“走罢。”黑衣侠客收刀归鞘,拽起书生,不满地说道:“喝了一天也该够了,不就是个女人么,何至如此。”
“孔兄你不懂。”书生歪歪扭扭站起身,整个人半挂在黑衣侠客身上,摇头道:“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愚弟我这是入骨相思无药可医,再不借酒浇愁,只怕要穿肠肚烂咯。”
黑衣侠客懒得理他这番歪理,把银钱往桌上一丢,拖着书生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你心心念念的宋姑娘今晚可就要登台,再这么醉下去,见不着人回头可别怪我。”
“怎会怎会。”书生笑嘻嘻地摆手。
直到这时,姬尧光才看清书生腰间别着的一只竹笔,面色一变,低声道:“青笔书生江梦笔,他居然也来了!”
他的声音很小,也只有姬无姜这样近的距离才能听清。然而那书生却似乎听到了一般,明明已至店门口,却突然回头看向他们二人。凤目半闭,薄唇一咧,冲他们笑了笑。
二人悚然,连忙别开眼。
直到他们消失在巷子里,姬无姜这才问道:“青笔书生不是早就传言退隐江湖了么?怎么会出现在此?”
姬尧光摇头,“他确实消失了几年,但此人行为乖张,在这种时候复出,也算不上稀罕事。”
“当年江梦笔身上可是血债累累,如今重出江湖,指不定得掀起多大的风浪。”姬无姜咽下一口桂花糕,道:“这届神兵擂,确实风云暗涌。”
“无妨,他们大闹一场,正好能带师父蒙混过去。”姬尧光看了眼已经空了的两个油纸包,失笑道:“吃着多甜食,小心晚间倒了胃口。”
姬无姜不以为意,又问:“他们方才说到什么宋姑娘?难道江梦笔还有什么相好不成?”
“这种人就算有什么相好姑娘,只怕也难存活在江湖上。”姬尧光从她手里拿过桂花糕,一口吞下,摇头道:“按他的说法,大约是什么单相思罢。”
“那是最后一块诶!”姬无姜很是不满,拿脚踢他,“不成,一会回去还得买一包!”
此时,被江梦笔打倒在地的那人也颤悠悠地爬起来,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狂徒!就凭他也敢肖想宋姑娘!”
姬无姜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他那副穷酸相,只怕连澜庭的大门都进不去。”有人讥笑道:“竟还想去看宋姑娘登台献唱么?”
“我看那书生不像什么好人,保不齐要硬闯。我说我们要不要去澜庭守着,等他来了……”有人比了个割喉的手势,阴测测地笑了起来,全然忘记方才是怎么被黑衣侠客吓得声也不敢出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开去,言语间,姬无姜很快弄清楚所谓的宋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宋姑娘闺名一个瑶字,乃是靖安城最出名的歌舞坊——澜庭的头牌,据说出身高门大户,家道中落流落至此。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相貌不俗,尤其那一副好嗓子,就算是丰都五十弦的歌姬都要黯然失色。
而宋瑶在澜庭的这几年一直卖艺不卖身,是出了名的清倌,却依旧引得无数男人趋之若鹜,梦想成为她的芙蓉帐中客。
江梦笔似乎就是其中之一。
姬无姜一脸兴致勃勃地看向姬尧光,看得他心里发毛。
“怎么?”姬尧光一挑眉,“想凑热闹去?”
姬无姜小鸡嘬米似的直点头。
姬尧光默默扶额,叹道:“你跟师父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哪能一样。”姬无姜眯眼笑得开心,“师父那是惹事,我才是真嗑瓜子看热闹。”
看着她的笑靥,姬尧光无法,只得应道:“罢了,依你一回。说好了只看热闹,看完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