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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风在次日的清晨时分终于收起了张牙舞爪的强悍声势,变做微风徐徐而来,温顺的抚摸着这座南方小镇。容川常年在各种一线城市里奔波,习惯了被满满当当工作计划和定时闹钟催命,难得感受一下这种小镇子里特有的悠闲和惬意,被生物钟叫醒之后推开窗户又赖了半个小时的床,直到8点才进了卫生间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的下了楼。

    整个韩家大宅里一片安静,除了那只被叫做“川妞”的大狗听到脚步声一脸谄媚的小跑过来,嗷嗷叫着蹭在他脚下撒了个娇之外,从里到外都没见到半个人影。容川不了解主人家的作息时间,担心惊扰了还在休息中的长辈,考虑到韩应昨晚的返音量,想来此刻应该还赖在被子里见周公。在客厅里坐了一阵,他干脆推门出屋,沿着街边小道来了个晨跑。

    小镇上的空气十分干净,被雨水浸湿之后越发显得新鲜饱满,生机勃勃。容川心情舒爽地来回跑了一个小时,也算是把镇子里的主要街景浏览了个遍,等吃完早餐回到韩家大院,老远就看到韩应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叼着根烟蹲在门前左顾右盼。

    “卧槽,你这一大早的去哪儿了?老子还以为你不声不响的就这么跑了!正准备抽完这支烟开车出去找人!”

    “身份证行李银、行、卡、全被应聚聚你扣着,我还能去哪?”

    容川一针见血的表示完不满,迈腿进了屋,把打包好的早餐朝着桌上一放,正准备开启索要行李的正式谈判,抬眼就和坐在八仙桌前的男人眼光撞了个正着。

    男人大约60多岁的年纪,身材偏瘦,精神倒是很好。穿着一身对襟盘扣的短袖衬衫,叼着水烟袋,拿了个放大镜对着桌面上的书仔细研读。

    “伯父好。”

    即使昨天没能打上照面,但只看眼下的架势和气场,容川倒也很快能判断出眼前的男人这一家之主的身份。

    “小应的朋友是吧?”韩启文显然已经从家人那里摸过底,抬起头对着他略微打量了一阵,神情严肃,口气倒是很和蔼:“欢迎来家里做客。早饭吃了没有?”

    “已经吃过了,顺便给伯父伯母打了个包。”

    “既然来作客,就别那么客气了。东西你就放那儿吧,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说。”

    韩启文随□□代完,继续低着头拿起放大镜看书。容川初见长辈,也不好意思立刻表明要走的态度,只能站坐回沙发上和韩应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

    “应聚聚返音返完了?”

    “是啊,搞到晚上两点半,整个人都他妈被搞萎了!录音中途又接了好几个电话和返音邮件,商配网配的债一起来,策划都他妈像是商量好了一样,专挑着这个时间上门催命。”

    “应聚聚业界良心,一会没事了就赶紧还债去。”

    “谁说没事? ”韩应把烟头一扔:“老子这几天啥也不录,专心陪你玩儿两天。”

    容川一听这形式不对,赶紧申明立场:“这哪好意思,应聚聚千万工作为重!我这儿就不劳烦应聚聚了,过一会和伯父伯母打个招呼就走。”

    “晚了……老头子已经特意交代我妈和我姐去买菜了。”韩应得意洋洋的抖着二郎腿:“我家这边的规矩,来了客人都得招呼周全。容川你这是不打算给我家里人面子啊?”

    他这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摆明就是扯着自家长辈当援兵。容川在商场上习惯了摆开条件有一说一的谈合同,实在不想和这种没底线的无赖浪费唇舌,当即站起身直接走到韩启文身边,清了清喉咙,正准备开口正式告辞,韩启文推了推眼镜一抬头:“小应,去把我衣服口袋里的那几张名片拿过来,我得给深圳拆迁办那边打个电话。”

    韩应抓过搭着沙发背上的蓝色外套,摸了几下把厚厚一叠卡片递了过去:“怎么着?赔偿的事没谈妥?”

    韩启文仔仔细细地从中翻找出一张,拿起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着:“那几栋楼到是没啥问题了,就是厂房方面政府想直接征用,想在和我们具体谈谈。前几天派了个秘书下来喝了个酒,递了张领导名片给我让我有空了打电话约时间。我想这事也拖不得,得赶紧问问。”

    容川看他忙着办正事,也不好中途打岔,只能规规矩矩的在一旁等着。韩启文拨完了号码,听到对面被人接起,赶紧清了清嗓子:“喂,你好,我想找一下……”他说到这里,声音打了个结,赶紧冲着韩应招了招手:“老三,过来看看这个字念啥?”

    韩应两步窜了过去,对着名片瞄了一眼,随即理直气壮地大声宣布:“这字念几啊!这都不认识?”

    “姓几啊?”韩启文跟着自家儿子的指导小声重复了一句,松开捂在话筒上的手:“你好,我想找一下几主任……啥?没这人?不可能啊,昨天我还和他秘书一起吃饭呢。人亲手给的我名片来着……”

    “伯父,这字念仉……”容川旁观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悄声提醒着。

    “哦哦,是我搞错了,麻烦找一下仉主任……”韩启文一边改口,一边怒视自家儿子。

    韩应嘿嘿地笑了一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朝着八仙桌前一坐,拿起一本自己老爹正在研读的书本开始扇风。容川眼尖,一眼过后已经看到崭新的书页上画了好几个圈,旁边还做了些密密麻麻的标注,厚厚的书脊上赫然印刷着《成功必读——世界顶级富豪成功的秘诀!》几个大字。

    他对着此类成功学教程实在是心有戚戚,然而在长辈面前还是不方便吐槽,于是也只能继续摆出温顺礼貌的姿态站在一边等着韩启文把电话打完。

    韩启文年轻时候文化程度不高,养出韩应这么个儿子又不学无术,近两年在牌友们的唠叨下觉悟了教育下一代要从自身做起,于是身体力行地开始了每日读书看报的必修课。只是社交圈层次有限,自身口味也无从提高,家里的书前前后后堆了上百本,大多还是一些艳闻野史,地摊文学和洗脑成功学之类的类型占主流。眼下被容川临时救场,才没耽误事,再比一下懒懒散散瘫在椅子上做葛优躺的儿子,好感度瞬间UP。电话才一挂,就禁不住热情相邀:“小川啊,看你年纪和我们家韩应差不多大,但却懂事多了。你说他整天游手好闲的,想给他报个文化补习班学点东西也不去,要么就对着电脑瞎叫唤,要么就跑出门去十天半月的不回家,打也打不动,骂也骂不听,我和他妈也实在是愁。你是他朋友劝劝总能有点效果。你在这多玩两天,找个时间再陪我好好陪我喝两杯,顺便帮我教训下我这不成器的儿子!”

    那边小的还在耍无赖,这边老的已经一腔热情地揣着钱包出门买酒。容川一个早上连遭两连击,试图脱身的那点坚持已经被无情歼灭,还没来得及转身找正主算账,韩应已经精神抖擞连要挟带耍赖:“老头子要你陪他喝酒,就给个面子老老实实地再呆两天。反正也没什么事,要不我带你出门去搞点新鲜海货回来给老头子下酒?”

    一个错别字引发的惨剧导致容川只能继续在韩家蹲守。韩启文和徐慧玲难得见自家儿子带回来个举止得当,又文质彬彬的朋友,自然也是全心全意的热情挽留。韩应拖了全家上下做盟军,耍起赖来更是有恃无恐,容川好几次意欲告辞,都被他拉着自家爹妈给堵了回来,满心无奈之下也只能客随主便,在这座小镇里多呆了几天。

    这天到了晚饭时间,徐慧琳又是杀鸡蒸鱼地张罗了一桌子的硬菜。韩庭心不在焉的刨了两口,筷子一扔就想往外溜。韩启文惦记着自家小儿子即将来临的期中考试,眼疾手快地拎着他的耳朵把人给抓了回来严正警告:“庭仔作业没做又要往哪里跑?别学你哥到处野,从今天起到考试结束,放学回来都给我在家老老实实地呆着!”

    韩庭哼哼唧唧地欲言又止,满脸都是委屈。最终还是被韩应拽到一边盘问良久,才偷偷地抖落了实情。原来今夜十点,即将迎来年度最大的一场流星雨,广东省则是全中国范围内最佳的观测区域。这么一场浪漫的盛世自然让热恋中的小情侣趋之若鹜,早在一个星期前,韩庭就和自家的小女朋友约好了一起去看流星雨,没料到三天前的数学小测挂了个红,被班主任一通电话打到了家里告状,就此被自家亲爹牢牢看守,事到临头惨遭无情禁足。

    韩应看他边说边瘪嘴,一脸的愁云惨淡,凑头过去叽叽咕咕的一通说,很快让自家小弟破涕为笑,屁颠颠的上了楼。容川觉得好奇,忍不住探问妙方,韩应神秘兮兮的朝他一招手,低声解释道:“小孩子家家的约会又不用滚床单,大不了就是凑在一起亲亲小嘴,说两句你爱我我爱你一辈子不分开的这种肉麻话。既然不挑环境,反正我家里天台够大,他女朋友住得也不远,等他作业做完,约那姑娘打着学习交流的名义过来窜个门就是了。反正听说那妞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我爸妈铁定不会起疑心。到时候那么大个地方留给他,还不够他亲热的?”

    “应聚聚真有经验!”容川听完他的如意算盘不禁失笑:“看样子是实践出真知。”

    韩应被他笑得心里发痒,伸手将他的脖子一勾:“走啦!现在时间还早,在我弟搞之前,老子先带你上去实践实践!”

    硕大的天台位于小洋楼的最顶层,大部分时间都闲置着,被韩启文用来养一些花草盆栽。韩应扯了几张凉席和两张躺椅,靠着矮墙就地排开,顺手去冰箱里抱了个西瓜朝回来,一边挖着,一边乐呵呵地抒情:“虽说大城市里到了晚上都是灯,红红绿绿挺洋气的,但一想到我家天台这么舒服,老子就哪都不愿去。”

    容川在他的示意下躺下身仰望着天幕,深蓝色的夜空犹如一匹柔软的锦缎,将他包裹其中。这座小镇的夜晚十分清幽,远离工业和汽车尾气污染的空气也让星空呈现出了在大城市里难得一见的清澈。佼佼的银河嵌在浩瀚的星海中显得如此丰沛而显眼,仿佛只要微微抬手就能拨弄出点点涟漪。隔岸而望的牛郎织女星相隔着十六个光年的距离,正脉脉含情的相互凝视着。

    作为一个从小对浩瀚的宇宙就心怀憧憬的BoY,容川和很多男孩一样,曾经在很多个寂静的夜晚架起昂贵的天文望远镜去探究天幕中那一颗颗大概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星体,而眼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微微漂浮着,变成了宇宙里了一颗小小星子,自由自在地融入其中。

    恍恍惚惚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之前自家公寓的阳台上。那个小猫一样总是有些怯怯的男孩和他并肩坐着,在星辉花气的掩映下听从着他的指点,满是好奇地分辨着天幕中那些奇幻瑰丽的星云。

    那个时候,他们还有着期期相盼的未来和无数憧憬着的美梦,然而很快的,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了。

    “喂喂喂!你半天不说话,不是睡着了吧?”

    飘荡着的深思终究还是被扯了回来,一个小碗递到了眼前,是韩应刚刚挖好的半碗西瓜:“赶紧尝尝,我姐赶早去市场上挑的,个顶个的甜!”

    巨大的瓜瓤中间空了个洞,最甜的部分的都挖了出来扔到了碗里,韩应送完贡品自己捏了个勺,挖着边缘地带的泛白部分一口口地吃得格外起劲。

    “应聚聚真会享受,这种待遇简直五星好评!”

    “那你就再多住几天呗!我家这儿好玩的事情可多呢!”韩应听到表扬,咬着满口的西瓜汁笑得越发开心:“现在时间还早,等晚一点如果你想吃宵夜,咱们再来撸个串儿!”

    “诶?撸串?在这儿?”

    “是啊!”仿佛要为自己证言一般,韩应勺子一扔,已经快步走到了天台的一角,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朝着空中就是一嗓子:“老陈,给我烤50块钱的串儿,好了送过来!”

    “好嘞!”两个街口外的铺子呼应声立起,一唱一和的炸在空中格外清晰。

    “这外卖服务简直吊打美团!”容川一脸赞叹的竖了个拇指。

    “嘿嘿……”韩应满是得意的咧着嘴:“老陈家生意好,一时半会怕是送不来。过一会我们得腾地方了,这外卖就当帮庭仔叫的,等他女朋友来了我带你下去吃。”

    容川还没来得及表态,只觉得眼前有微光闪动,不远的地方一道星芒正迅速划破天际,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尾痕。

    “老三,对着流星许愿很灵的,你要不先说个愿望再下去呗?”

    韩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摸了上来,乘着自家爹妈不在,正大光明的把身边那个满脸羞怯的小女友搂在了怀里。

    “去去去,别在这儿瞎嘚瑟。这种东西就骗骗你们这种小破崽子,老子才没那么矫情。”

    “切!信则有不信则无,机会就今晚,错过了可别哭。”

    “唔……”韩应抓着头,半信半疑的撞了撞身边的人:“你信不信?”

    “信啊。”

    “那你要许个什么愿望,说来听听?”

    “噢……刚才我已经许完了。”容川弯着眼睛,笑得一脸遗憾,看上去并不准备分享。

    “老三你赶紧,别磨磨唧唧的,只要流星还没落地,许的愿望都能灵验的。”

    “靠,要许的愿好多啊,这是在挑战老子的语速?”

    “来嘛,应聚聚我圈第一流量,这种时候怎么能认怂!”

    “来就来!”

    容川双手抱胸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成功激起了他的挑战欲,韩应当即转身,眺望着远方一颗正向下急坠星光,做了个深呼吸,继而迅速开口——

    “愿我老爹老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大姐能够早点遇到意中人今年顺利嫁出去;庭仔用心读书明年能考个好学校,在此之前不要乱搞;然后祝愿川聚聚……我是说我和容川……”

    “咳……”

    低哑的一声咳嗽让韩应一惊,本能性的住了口。

    微光熄灭。

    在韩应带着失望的怔怔目光里,容川收敛笑意,把头微微别向了一边。

    四周寂静一片。

    尚未说出口的祈愿和那颗已经燃烧至尽头的流星一起,静静的消失在了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