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循从郑家回来,进院门时,神情还处于飘飘然之中,整个人都乐陶陶的,目之所及,只觉得蓝天白云,草绿水清,格外的舒心,池塘里的莲花,都比早晨出门时,开得红艳几分,连三伏天的日头,都不觉得酷热。
所有的一切,似都变了样。
心头欢喜至极,笑意从眼里洋溢到眼角眉梢,白晳的脸庞上,细微的绒毛都舒展开来,渗着细汗,阳光照射下金灿灿的放光,洁白的牙齿,明晃晃地照人。
只是方走了几步,身后跟着的僮仆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袁循诧异,正要回头,便听到前方传来浑厚而低沉的声音。
“回来了。”
袁循抬头望去,就瞧着自己的阿耶站在中庭,心头猛然被唬了一下,神色僵住,忙地喊了声,“阿耶。”快步走上前去,行礼请安,收敛住脸上的神情,“阿耶,您怎么回来了……您什么时候回来了?”
急切中,话都说得不连贯。
阿耶袁纲前几日离开荆州,去了湘州视察军务。
袁纲身长八尺,俊脸美髯,年约四十岁上下,大约是长年带兵,忙于冗务,浑身散发着英武沉稳之气,这会子,袁纲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袁循,使得袁循整个人都肃立起来,只觉得头皮发麻。
好一会儿,才听到袁纲沉声问道:“又去了郑府?”
“儿是去找郑四郎。” 袁循忙地抬头望了阿耶一眼,对上阿耶泂明的目光,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发虚。
“过些天,王长史会过来,到时你好好表现,你年已十七,我准备让你阿娘找冰人给你向王家提亲,王长史嫡长女,年方十三。贤名远搏,堪为良配。”
袁循一听这话,心头一滞,错愕地抬起头来。喊了声,“阿耶。”满眼都是不置信,王长史即王淇,出身太原王氏,这门亲事,阿耶都惦记了好些年,去年阿耶就求过一次亲,只是王长史以长女年幼,给推拒了,他记得。当时阿耶生了好大的气,还直说要宰了王淇那个老匹夫。
后来,再不复提此事。
袁循还以为父亲就此作罢了,不想又重提。
“我过来,就是要和你说这事。你最近,就别胡乱出门了。”袁纲说着,就要离开。
袁循一见急了,“阿耶。”
若是以前,他觉得无所谓,甚至连阿耶求亲遭拒,他亦不觉得有什么。没有王家,还有其他世家,只要阿耶觉得哪家女可以,他娶王家女就是了,可如今,自碰到郑九娘后。他却是不愿意了。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若是娶亲,他更想娶郑九娘。
“怎么了?”袁纲回过头来,瞧了袁循一眼,“你有事?”
袁循心头很乱。听到阿耶沉声嗯了一声,又十分害怕,瞥了眼阿耶,瞧着阿耶神情中带着不耐烦,嘴唇嚅动了两下,低声问道:“阿耶,这回王长史同意了吗?”
“还不是迟早的事。”袁纲嗤地一声笑,“王家门高,大不了,阿耶替你多求几次。”王淇那老匹夫还能次次驳他的面子不成,更何况,如今他据守荆州,已渐渐稳固下来,王家也自当会为家族计。
王家门高。
袁循只听到这四个字,突然两眼发亮,抬起头来,“阿耶,我不想娶王长史之女。”心头信心充足起来,神情不由格外的坚定。
这让一直盯着他的袁纲,都不得不为之眩目,只觉得自己看花了眼,初时,听到袁循所说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袁纲作为父亲,对自己儿子的性情,最是了解不过,他这儿子,一向是最听话不过,哪曾违逆他的意思。
刚性不足,温吞有余。
这是袁纲一直以来,对儿子的评价。
原本他还不敢相信幕僚传过来的消息:六郎最近和郑家走得有些近,约莫是看上了郑家的某位小娘子。
谁知这么一试,便试了出来。
又听袁循说道:“若论门第娶亲,非只王氏一家。”说着,又抬头望了眼阿耶的袁纲。
袁纲的目光在袁循身上打转,“你想说,譬如眼下,刚入荆州城的荥阳郑氏。”
一听这话,袁循心头一颤,仿佛自己的私心,全部摊开在阿耶面前一般,顿时噤声不言,连着头都低垂了下来,脑中却一直在思索着,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只有他帖身服侍的两个僮仆,怎么阿耶会知道。
“六郎,你看上的是郑家的哪一位小娘子,是十娘?”袁纲说着,又嗯哼了一声。
袁循忙地抬头望向阿耶,摇头不已,“不是。”
“那就是九娘?”袁纲心里想着郑十一娘还是个小孩子,觉得不可能。
这回袁循没有嗑声,又垂下了头。
袁纲一见儿子这样的神情,洞若观火,便立即猜到,神情却一下子冷了许多,“荥阳郑氏,前朝旧族,门第的确相宜,只是郑九娘却不行。”声音很响亮,亦很生硬,掷地有声,再明确不过了。
“为……为什么?”袁循一急,紧张起来便脱口而问,甚至连语气中带着几分质问,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在阿耶严厉的目光注视下,好一会儿,才发觉,又急忙道:“阿耶,儿是想说,郑九娘虽是庶出,但她生母亦是贵妾,不是奴婢出身,何况,她同母兄郑四郎如今正带着郑家南迁,亦颇有才干,将来必有一番造化,只要人才不错,我们又何必在乎这些嫡庶虚名,九娘终究是郑家女。”
袁纲突然冷哼道:“六郎以为我是因她庶出的身份,而不赞同。”
“那阿耶……”袁循顿是语噎,他的确是这么认为,即如阿耶所说,荥阳郑氏,前朝旧族,门第匹配,他根本不用担心,因门第悬殊而遭到阿耶反对,唯一担心的,便是阿耶会因郑九娘庶出的身份而不赞同。
“近来,六郎既然和郑四郎走得亲近,应该早就听说过,郑九娘的克夫之名,这样命中带煞的女子,你还要以身试法。”
袁循一听,急忙道:“阿耶,不是这样的,四郎都说了,九娘前面的三门亲事,都是巧合,韩家那位是原有病……”
“好了,”袁纲迅速地打断了袁循的话,“这些我不想听,你若想娶郑十娘,我会让你阿娘派冰人上门去提亲,若是郑九娘,以后,你想也别想。”
“阿耶。”袁循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乞求,瞧着袁纲举步就要离开,忙退后两步,突然跪到袁纲跟前,“儿求阿耶成全,往后,儿一定跟着阿耶,好好学习处理冗事庶务,不再想着进太学,将来做清闲之职。”
一见这阵势,袁纲顿时轻呵了一声,看着自己的儿子,似不认识一般,他从来不知,他儿子不仅这么大胆,敢当面和他争辩起来,还能够放弃一贯的想法,竟然愿意不进太学,而习经略,他可没忘记,这小子七岁时,就曾立誓,要学通经史,将来进国子监做祭酒博士。
袁纲十分严肃地看着袁循,“六郎,若是阿耶能为你求娶郑十娘,让郑家以郑九娘为陪媵,你可愿意?”说完,瞧着袁循眼神中出现了犹豫之色,遂又道:“九娘的刑克之名,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自她议亲起,连丧三位未婚夫,却是事实,你再仔细考虑,若觉得阿耶的方法可行,阿耶可以让你阿娘派冰人去替你求娶郑十娘。”
虽然对儿子说了那样的话,但他同时也不否认,他当然在乎嫡庶之别,郑氏嫡女和庶女,虽同为郑氏女,但在联姻方面,差别还是很大,想他戎马半生,对于所谓的刑克之名,自是不信,但架不住世人相信,自然也要给自己这傻儿子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子不类父,他叹息了许多年,故而,六郎虽为他嫡长子,但这些年,他一直未请立世子。
果然,只听袁循犹疑问道:“若是这样,那郑家未同意吗?”
袁纲朗声道:“郑氏虽为旧族,因据守荥阳,渡江较晚,在南地一直不显,如今他们这一支,不过是初到南地,根基不稳,正需要站住脚根,而最快捷的办法,莫过于联姻,合二族之姓,结两姓之好。”
袁循一向信奉阿耶,听阿耶这般说,自是十分相信,心中的疑心,去了一大半,唯一遗憾的,便觉得有些委屈的九娘,但想着只要他将来对九娘好一点,想来九娘也能理解,况且,南地保持着旧俗,不讳庶孽,丧妇后不再娶,以媵妾终家事,将来,只要十娘故去,他再给九娘一个名分就是了。
心中计较一番,越觉得这样好。
袁纲一见儿子点了头,心中一喜,六郎是他嫡长子,他怎么也不会让六郎娶个庶女回来,故而,对于与郑家的联姻,只要对方是嫡女,他是十二分的乐意,伸手拍了两下儿子袁循的肩膀,扶着袁循起身,“那好,我让你阿娘挑个吉日,早派冰人去郑家提亲,只要这门亲事能成,王家的事,我们不再提。”
袁循心头一松,会心一笑,很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