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案上统共摆着珊瑚枕、银香篝、芙蓉镜、花胆瓶、舞鹍镜匣及八仙梅簪等六物, 各个暗奢发华, 若是能换出去一两件, 这几年是不必愁了, 但沈庄昭端得一个出来, 直摇头,“这个也不行,南桃,你把绣有皇家印子的全取回去。”南桃遂走近把东西拿走, 她们做的无错,东西之中有的是宫廷专用, 擅自拿去外头换银两是要遭罚的,况且若想换银子, 收买者也得等上一段时日才会出现。对于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沈庄昭一时愁入谷底。
“娘娘……不, 小姐,能换银子的皆留在这里了, 再多的……只怕拿不出去。”
“那些绫罗绸缎呢?总不会也有印迹罢?”
“小姐真是急了头, 宫里布料用的花纹图案能在外头用吗?”
“卖给九州的富贾不就好了?”
“小姐, 咱家世代住京城, 又是国戚,有何不能用?他们不过是以经商为生之辈,哪里敢用这些个东西?”
“许不定就有人愿换呢。”
“奴婢是不以为能换出去,还不如字画呢——哎,可惜偏偏就是字画藏不出去!”
“你在此唉声叹气,不如早些把能带出去的挑出来,那些个中看之物,若是发觉有损了也莫再去请匠人了,指不定哪日它们就被没成别人的了,实在没个利头。”
“小姐何必说得如此晦气……”
沈庄昭一声冷笑,“晦不晦气,这可由不得你我。”
南桃无言以回,只好心中不是滋味地去察看东西,方取出一件妃簪,沈庄昭在背后又道:“京城最有名的贾富商可还收这些东西?”
“收的罢,不过奴婢听闻他已经许久未出现了,坊间都传言他被仇家买人给害了。”
“怎会有这种事?”沈庄昭一番诧异,“那其他人——好比刘掌柜呢?”
“若是他的话,收的肯定不如贾掌柜。这么多东西……怕是只能出去一半。”
沈庄昭顿时心烦意乱,“能去一半就去一半吧。”说归说,她还是放慢了要做的事,犹豫半晌,才问:“此人……是真没了?”
“众说纷纭,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常出宫的宁子说,如今很多人都在满街寻他呢。”
沈庄昭明眸内悄然流过黯素光,面上若无其事,心底却感发酸。若说世事难料,不如说是人命就这般轻贱。连当今天子都在劫难逃,更何况凡民?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当天子故去后,太后会如何处置余下的皇后?她还能活着吗?一想至此,沈庄昭就觉心发痛,可又无能为力。
必须……有人要点醒她。
不,她如此警觉,怎会不知太后的计划?
可若是不知呢?
连天子他自己都未尝看得出来这其中半点。
这是一个瞒天过海的惊世阴谋。
能知晓的人寥寥无几,若不是为此,阿父也不会急于将她从冷宫中搬出来——
因为只有离这里越远,才会越平安。
沈庄昭身子缓缓沉下去,失神地坐在椅上。她虽恨萧家,可却希望皇后活着。
“小姐这是怎了?”南桃在背后怯声问。
“你把这些收好,出宫时再带出去。然后……你帮我捎一封信,去椒房殿。千万……不要被人瞧见了。”她低沉吩咐。
“是。”南桃担忧不已地领命。
这一张言简意尽的纸很快被带出承乾宫去,落在了椒房殿主人的手上。
也就不过午时的时辰,那边就有了回音。
像曾经一样,她前往信中商议好的僻静苑处。皇后也如约而至。
天灰蒙蒙,不余半寸光,湿雪在地上踏得滑润,枝头上满是雪水,从旁经过时容易抖得满身沾露。这是她们曾共剪梅花扫雪的暗香阁,沈庄昭还记得这里,她走向老地方,果然皇后也在。只是皇后未停在梅林前,而是待在亭里。
“风寒可好些?”有许多话想说,可话至嘴边,她却先想起这个。
皇后此时披着嫣氅,裹着棉羽手笼,身旁放着燃手炉,正衣肿地坐在亭内,静候她的到来。
“比昨夜好。”
她嗯了一声,“能好就好。”
过来时,大长秋也自觉屏退下去,朝着南桃那边走去。
沈庄昭把手炉放在亭凳上,旁边再垫上薄布掩寒,然后坐下去。
皇后也不问她因何事而来,只望着一片萧肃梅林,呵出冷雾来,“你何时离宫?”
想起家族擅自定下的姻事,她怒中生恼,可又不能在皇后面前说出来,只得压抑下去,回道:“七日过后罢……就得去那边住着了。”
“只七日?”皇后的眸底也就着映出雾影流动。
“嗯。”
“不长不短。”
“但也是一晃便过了。”
“那边虽僻冷,可也无人敢为难你,你安心罢。”
“你为何总来安抚我?沈府对你们做的事,你倒从来不提。”
“非你所为为何要提。”
“你不怕我转头就害了你?”
“不如多思量我会不会害你。”
沈庄昭忍俊不禁,忙用方帕子遮去,“都这时候了还奚落我?”浅笑后,笑意也渐渐从唇畔消失,眉宇再度回到优柔之状。
“你可知你面上写满了患得患失四字?”皇后静道。
一番百感交织,沈庄昭道:“我如今已无心取乐,你可曾想过往后之事?”
“想过的。”
“有没有再好好去想?”
“有。”
“什么都想过了吗?一处不剩?”
“你有事要言。”
“我……”
皇后凝视着她,不过眉尾微低垂,“不能说,便不必说了。”
“这怎么可以?”事关生死所以她不禁激动道。
“别为了我,变成家族罪人。”
她惊诧望过去,却发现皇后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静。
不要为了她变成家族罪人?难道就任自己看着她随天子消逝吗?
“那你教我如何做?”
“什么都不必做。”皇后道,“最好你我二人相处时,永不去谈它。”
沈庄昭沉默。
但也深知,那是在为她好。
“你喜欢赏梅吗?”皇后忽然道。
她答:“还好。”
“你最喜何物?”
“我?什么都好……你呢?”
“冬梅。”
“看得出,怨不得你总在此处,不过……你为何不爱牡丹,偏爱寒梅?”
“牡丹是人间富贵花,养在苑中,看久会腻味,寒梅很细,可独越墙头高眺远方,也可在茫茫大雪中被脆弱淹没,它很美,也很冷,我喜欢。”
“原来如此,我料你应很喜正红罢?”
“嗯。傲梅,烈焰,胭片,绛唇,玉甲,桃眸脂,额钿痣,你告诉我,有哪一样不美?”
沈庄昭数得心发颤,皇后所言那些,皆是女子之物,往日她觉得它们很美,不过经此一提,她逐渐想起这些物时,也变了番朦胧样,那时只觉得是镜中淡淡的美,用在自己身上,更好。可如今觉得,若出现在别的女子身上,尤其是她……也未尝不可。
“嗯……常言‘二月休把棉衣撇,三月还有桃花雪’,近来寒得紧,兴许中旬还会降场雪,至时你也可接着赏梅了。”沈庄昭仓促道。
“若是落雪,你会来此地陪我吗?”
“我?”她一怔,后未半分犹豫:“会的。”
“好。”皇后手往羽绒笼里缩,看上去感到满意。
沈庄昭把手炉端在手里,长空依旧一片灰朦。她低声道:“若是日后有覆一场雪,我会赴约的。”
“嗯。”
“唉,其实也没甚么可说的了。”她叹道:“如今想来过去种种往事,只有一言难尽。好似自我入宫起,便已注定落不得好结果了。前年太后请高僧为我作卜,签语解道,我这一生,不过是庄周梦蝶,空寻无果。太后如此信佛,许是那时便暗想我命不好罢。后我听闻她的签语是‘唯恐身畔人’,她如此提防我,欲摧我的神志,不过是怕我会害了她。她真是想错了,我的一生,若只能如梦,那我宁愿死在美梦中,也不愿醒过来,醒来太凄凉了,白茫茫的,什么也不剩。夜里还有冷风袭窗,叫得凄厉。寻不见一个人。真是好苦。”
皇后眉心微动,幽幽深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