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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如刀似冰, 带着刮骨的寒冷。

    庄明宪的拳头突然就松开了。

    她真是瞎, 怎么会认为这样的人对自己有情意?

    “傅表少爷。”庄明宪眉目淡淡,语气平静:“你有话尽管直说, 指桑骂槐算什么君子?”

    她的称呼变了, 是傅表少爷, 不是傅表哥。

    傅文这才缓缓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又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很快挪开。

    他抿了抿唇, 不再说话,而是从袖笼里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 递给庄明宪。

    纸是时下学子们平时写字用的宣旨,再普通不过。

    应该是傅文不想碰里面的东西, 随手拿来包的, 看的出来, 他很嫌弃纸包里的东西。

    庄明宪抬起眼皮,面无表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绝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傅文这是对自己有意思, 要送东西给自己。

    傅文冷冷地看着她,缓缓松手, 纸包掉在了地上,发出“吧嗒”的声响。

    纸包散开, 露出佛头青锦缎湖蓝镶边的荷包。上好的锦缎,配色极佳, 只是那针线歪曲拙劣, 荷包上绣的青竹更是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庄明宪站着没动, 谷雨却脸色一变。

    这是庄明宪得知傅文中了北直隶的案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做出来的。

    她第一次做针线,白嫩柔细的手指上戳了很多血窟窿。

    傅表少爷怎么能这么糟蹋小姐的心意?

    小姐会怎么样?

    谷雨担忧地看着庄明宪。

    庄明宪却看着傅文,言语锋利:“傅表少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傅文的下颌紧了紧,像是在极力忍耐:“希望你自重,以后不要在做这样的事情了。”

    “哦?”庄明宪冷笑:“你拿了这么个来历不明、丑陋不堪的荷包,让我自重?傅表少爷,该自重的人是你吧?”

    “私相授受令人不齿,宪小姐,我是不会喜欢你的。”傅文神色冷然不耐。

    “你凭什么断定这是我的荷包?”庄明宪面沉如水,语气讥诮:“若人人都随便捡个荷包都能作为证据,那大理寺这个部门也该取缔了。”

    这当然是她做的荷包。

    可她并没有亲自交给傅文,只是偷偷放在他的枕头底下的。

    她不承认,傅文能将她如何?

    傅文放在腹前的那只手倏然握紧,声音冷若冰霜:“不是最好。”

    他是认定了这是她放的。

    那冷冷的样子让庄明宪大怒。

    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当初他跟傅老夫人寄居庄家,被族学里的同窗欺辱,气得病发昏倒还摔破了头,弄得满脸是血,是她用帕子替他捂着伤口,是她替他找的小厮。

    他当时紧紧抓着她的手,请她替他保密,还说他一定会出人头地,一定会报答她的恩情。

    他又慌又急又疼,蜷缩成一团,那么可怜。

    她当然答应他了。

    后来,他离开族学,跟着祖父读书,她知道他不会受欺负了,为他松了一口气。

    祖父夸他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她比谁都高兴。

    她偷偷看他,偷偷把点心放在他的屋里,就这样慢慢就放不下他了。

    她一直记着他的话,他考试之前,她去求了兰泉寺的圣水给他,求了平安符给他。

    他中了案首她满心欢喜地给他绣了荷包。

    是很丑,她笃定他一定不会嫌弃的。

    毕竟他们之间有过约定啊。

    原来他早忘了,他嫌弃她,厌恶他。

    “你想多了。”庄明宪冷眉冷眼,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厌恶:“我也不喜欢你,我庄明宪,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你少拿这种丑荷包来冤枉我,我的绣活比这好百倍千倍!”

    她说着,蹲下去抓起荷包,用尽力气朝湖中丢去。

    不知是不是猛然蹲下又起来的缘故,她只觉得头重脚轻、眼花耳鸣,一个不稳,从桥上摔进了湖里。

    好冷!

    冰凉的湖水铺天盖地灌进来,她冷的直哆嗦。

    我命休矣!

    耳边,是谷雨骇然尖锐的叫声。

    她想,傅文,你又害死我一次。

    “小姐!”谷雨惊恐地喊着庄明宪,想跟着跳下去却发现自己不会游泳。

    “表少爷!”谷雨脸色煞白,瑟瑟发抖:“您救救小姐,小姐不会水,小姐额头上还有伤。”

    傅文看着谷雨,又看了看湖中,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你们主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觉得庄明宪是故意落水的,一旦他下去施救,他不得不娶她。

    可真真是无耻透了。

    “不是的,表少爷,小姐真的不会水……”谷雨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傅文看也不再看湖中一眼,毫不留情地走了。

    ……

    庄明宪命大,被在湖边树荫下乘凉的婆子所救。虽然没有大碍,却受了惊吓,微微有些发热,卧床养了几天,也因此错过了迎接傅老夫人。

    她虽然卧床静养,人却是不无聊的,每天都有人来看她。

    最先来的是大姐庄明姿,她先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落了水。又让她好好养病,不要为没接到傅老夫人担心,等她养好了身体,她会陪她去给傅老夫人请安。

    接着是叶茂,不知道他身上带了什么,有清脆悦耳的声音随着他脚步的起落叮当作响。

    他进门就问庄明宪身体有没有大碍,这次落水会不会引发额头上的伤口。

    得知庄明宪一切无碍,他才稍稍放心:“以后如果不是必要,尽量避开那条小桥,这次万幸有人看见,若是没人看见,可怎么得了?”

    他语气温柔,目光关切,让庄明宪再次恍惚。

    上一世她跟叶茂有这么亲近吗?

    庄明宪微微一笑:“叶表哥不必担心,这次纯属意外,下次我一定小心。”

    叶茂皱了眉头,眼神严肃:“不可再有下次了。要不,以后你再过去,我陪着你吧。”

    叶茂身份清贵,庄明宪可不敢使唤他,她赶紧拒绝:“不用,我以后一定小心,不会有下次了。而且这次真是不小心,是我贪玩想摘莲子吃,才会落水的。若是好好的走路,哪里就能落水里了呢?”

    她出门,他跟在身边像个什么样子呢?

    叶茂自知失言,脸色一热,一边把手握拳放在唇边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一边偷看庄明宪。

    见她漂亮的脸上神色平常,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落。

    过了一会,叶茂从身后拿出一个风铃,献宝似的对着庄明宪摇了摇:“我给你挂在窗前,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窗外,听听风铃。”

    叶茂拿来的风铃别致新鲜,让人眼前一亮。

    最上面是一个玉盘大小的圆圈,用海棠红的丝线包了,圆圈里面用明亮金线盘成网,网上结着五六个小指甲盖大小的铃铛。圆圈的下面是一排红豆大小的铃铛做成的穗儿,最下面缀着三根翠绿的孔雀翎毛。

    叶茂一挂上,庄明宪就伸手去推那风铃,孔雀翎毛随着铃铛一起飘来荡气,非常好看。

    叶茂见她仰着头,露出尖尖的下巴,天鹅般修长洁白的脖颈,心头一跳,赶紧把脸转向别处。

    过一会,又转过来,把视线落在她盛满笑容的脸上,她专注地玩风铃,眼神清澈懵懂像个孩子。

    叶茂心头一软,嘴角也绽开一个笑容:“你乖乖养病,不要出去,等你身体好了,我陪你去摘莲子,你想摘多少都行。”

    庄明宪一门心思扑在风铃上,随口答道:“好呀。”

    老太太进门,看了看叶茂,又看了看庄明宪,脸上就露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她笑了笑,悄悄地走了出去。

    ……

    老太太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庄明宪吃的好,睡得足,又服用了自己开的药,她很快就康复了。

    她人白胖了不少,看着漂亮又神采奕奕。

    傍晚暑气减退,她去拜访傅老夫人。

    李嬷嬷说傅老夫人在小佛堂诵经,没时间见她。庄明宪知道自己有个娇气爱哭小性的名声,不讨人喜欢,尤其是不讨傅老夫人喜欢,也不勉强,只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告辞了。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傅文正朝这里来呢。

    傅文目光在她脸上看了一下,冰凉又带着审视。

    夫妻十年,她对傅文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不过是在审视她是不是真的病了。

    她真病假病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有资格管吗?

    若说从前庄明宪还有伤心,经过落水事件,她对傅文就只剩下厌恶了。

    这样一个冷漠、忘恩负义、见死不救、狂妄自大之人,她连看也不想看一眼。

    庄明宪心中冷笑,昂首挺胸、面无表情地从傅文面前走了过去。

    李嬷嬷愣了愣,疑惑地看着傅文:“这是……”

    傅文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抹轻松:“无事。”

    她能放手,这样再好不过。

    庄明宪刚回房,庄书良就派人请她过去给长房老太太复诊。

    长房老太太板着脸,毫不掩饰自己对庄明宪的厌恶。

    庄明宪不以为意,微微笑了笑。

    这一次交锋长房老太太惨败而归,她不能连发泄表示不满的机会都不给她。

    相较于阴阳怪气虚与委蛇,庄明宪更喜欢如今撕破脸皮的状态。

    庄明宪坐下,道:“伯祖母,我给你号脉。”

    长房老夫人一语不发,看着庄明宪的目光跟看仇人一样,她把手伸了出来。

    庄明宪还以为她会拒绝自己复诊呢。

    果然,在性命面前,脸面是不那么重要的。

    她已经康复了,张老大夫开的方子也很有效,号脉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怎么张老大夫今天没来?”

    “谁知道呢。”庄书良语气轻慢,毫不在意:“他今天上午就没来,说是身子不舒服。他是大夫,能有什么不舒服的?估计是拿乔,想让人亲自去请他吧。”

    看看,这就是患者家属。

    治好病,你就是救命恩人,去请你,给你下跪磕头就行;治不好病,你就什么都不是。

    大夫难道就不能生病了吗?这是什么歪理。

    庄明宪觉得张老大夫不至于拿乔的,他若是拿乔,绝不会等到现在。

    她想了想,就去看张老大夫。

    到了才发现张老大夫的确是真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连床都起不了了。

    他让母亲守着宗大太太,自己去请庄明宪来复诊,态度恭敬谦卑,不像是隔房的长辈对侄女,俨然就是病患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了。

    庄明宪让他不必如此,又道:“接下来几天,宗堂婶会一直排白色的脓液,那是胎胞与羊水所画,堂叔不用担心。”

    “等脏污排净,宗堂婶就会清醒,到时候我来换方子。”

    庄书宗如今对庄明宪的话奉若圣旨,自然连连点头。

    等复诊完毕,他又亲自送庄明宪回来,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庄书宗对二房非常感激,对着老太太与老太爷连连作揖道谢:“絮娘已经转危为安,虽然尚未清醒,可呼吸平稳,已经没有大碍了。这全是明宪侄女与二伯父、二伯母的全力相助的功劳,救恩之恩,小侄没齿难忘。”

    老太太与有荣焉,老太爷也对庄明宪的表现甚是满意:“这本就是明宪该做的,都是一家人,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说了几句话,老太爷又道:“你媳妇离不得人,我就不留你了,等你媳妇身子好了,你再带着她来,我跟你二伯母给请你们吃饭,跟你媳妇好好补一补。”

    庄书宗连连答应,千恩万谢地去了。

    送走了庄书宗,老太爷就道:“明宪你做的不错,不愧是我们庄家的女孩子,说话做事都非常有分寸,很好,很好。”

    救人一命可是积福积德的大事。

    老太太素来看不上老太爷,可眼下听老太爷夸赞庄明宪,心里头的也乐滋滋的,自然不会反驳他的话。

    庄明宪微微一笑,故作惊讶道:“祖父您不怪我吗?我还以为你会怪我自作主张,要狠狠地训斥我责罚我呢?”

    她心里已经不当他是祖父了,有机会奚落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老太爷:“……”

    被她一怼,老太爷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又很快散去:“你这是做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你怎么会这样想?”

    庄明宪轻轻拍了拍胸脯,做出一个放下心来的样子:“原来祖父不怪我,我要给宗堂婶治病的时候,祖父说我胡说八道,让我别添乱,我还以为您不同意我给宗堂婶治病呢。看来是我想多了。”

    老太爷嘴角一抽,好半天才狼狈道:“的确是你想多了。”

    庄明宪还想继续说,老太爷却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他道:“我有事情要跟你们宣布,已经让人去叫陈氏与明姿了,等会她们就该到了。”

    话音刚落,林嬷嬷就进来通传说大太太陈氏跟姿小姐到了。

    陈氏款步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少女十四五岁年纪,身段苗条,脸庞秀美,一看就知道是个温柔端方的佳人。

    庄明宪本来为让老太爷吃瘪而高兴,乍然看到大姐庄明姿不由心头一跳,接着就涌起一股酸涩的愧意。

    上一世,大姐嫁给五皇子,却很快就被害死。

    她虽然不是凶手,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若不是她鬼迷心窍,想要嫁给傅文,大姐又怎么会被冠上与五皇子私会的罪名,又怎么会以侧妃之位嫁给五皇子,又怎么会被人害死。

    她欠大姐一条命,还欠她一段好姻缘。

    庄明宪心里难受,情绪波动,眼泪忍不住就上涌,她赶紧低下头,擦干了眼泪。

    幸好祖母忙着跟大伯母大姐说话,没人看见她的模样。

    她松了一口气,告诉自己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的,只要她今后不再犯错,不再靠近傅文,大姐自然可以获得美满的姻缘。

    她走了上去跟陈氏与庄明姿打招呼:“大伯母,大姐,你们来了。”

    她这一开口,倒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从前她娇娇懒懒的,可不会主动跟人说话的。

    老太太很满意,陈氏暗暗诧异之后也道:“果然生一场病,就长大了很多。”

    庄明姿的目光也落到庄明宪身上。

    她穿着浅粉色内衬,青碧色绣蝴蝶花的半臂衫,梳着双平髻,戴了两只玉蜻蜓,乍一看跟从前梳妆打扮一般无二,可身上的孩子气却陡然消失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稳重。

    庄明宪原本就长了一双又大又漂亮的双眸,这种沉静让她的双眸如秋天的水波般明净,更加漂亮了。

    “明宪,我还担心你受了伤,漂亮的额头留了疤就不漂亮了。如今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你长得好,剪了留海一样是我们庄家最漂亮的小姐。”

    庄明姿笑容可亲,声音温柔道:“你不仅治好了自己头上的伤,还给宗堂婶治病了,连张老大夫都被你比下去了,我真是又高兴又羡慕。”

    庄明宪一愣。

    怎么会传出她比张老大夫还厉害这样的谣言?

    张老大夫是长房请回来的客人,这个谣言一出,她必定要被冠上不尊重客人、无礼轻狂的名声了。

    她正想问大姐听谁说的,就听到老太爷不悦道:“你是从哪里听到这话的?她不过是偶然侥幸瞎猫碰到死耗子而已,怎么比张老大夫还厉害!这般狂妄无忌的话怎么能说出口?这要是被人家知道了,岂不是要笑话我们庄家人轻浮无礼了!”

    他说着,瞥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很气。

    他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是她传出去的吗?

    庄明宪早在老太爷开腔的时候就开始注意老太太的情绪了,她抢在老太太面前对老太爷说:“祖父说的是,我只是想帮助宗堂婶而已,绝没有跟张老大夫相比的意思。就是祖父、祖母为着宗堂婶的事情忙了大半天,也是出于对同族后辈的一片爱护之心。家里竟然有这样的流言蜚语传出来,实在是太可气了!”

    她看了众人一眼,然后大声对林嬷嬷说:“你还不快去长房,把祖父大发雷霆的事情告诉伯祖母,就说她纵容仆妇狂妄无忌胡言乱语,祖父很生气。让她彻查此事,将这种轻浮无礼的仆妇赶出去,不要再继续做让我们庄家丢脸的事!”

    老太爷:“……”

    他什么时候大发雷霆了?林嬷嬷这一去,岂不是整个庄家都以为他对大嫂管家不满了?

    老太爷并没有对长嫂不满的意思,他立马叫住了林嬷嬷:“林嬷嬷,回来!”

    “祖父说的对!”庄明宪故作义正言辞,大义凛然:“这种事情林嬷嬷一个仆妇去是不行的,必须要祖父亲自去才可以引起伯祖母的重视。”

    老太爷:“……”

    这个孙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牙尖嘴利了?偏偏自己还无法反驳她。

    老太爷突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窘迫。

    “咳!明宪。”老太爷尴尬道:“其实仆妇们说的也没错,这一次,你的确是将张老大夫比下去了。”

    老太爷不能指责长房老太太管家不力,不得已改了口。

    庄明宪也见好就收:“多谢祖父夸奖,其实我是不敢当的。”

    这一番言论,让众人都吃惊了。

    从前老太爷不是没有训斥说庄明宪的,她总是一边掉眼泪一边躲在老太太身后,老太太心疼孙女,就会护着庄明宪跟老天爷争吵,要为庄明宪讨公道。

    像这样抢在老太太前面说话,还把老太爷呛了一顿还是头一回。

    眼前这个把老太爷怼的无言以对连连败退的女孩子,真的是从前那个娇气爱哭的庄明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