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始皇:于是我回来了(下)
三分钟后。⌒>
候客大厅。
或许眼下的这一幕,在她昨夜那个朦胧虚幻的梦境中,早已被预言到过,但当现实真正将这般残酷的真相展露在她面前时,始皇的心中还是感受到一阵深入灵魂的冰冷和疲惫。
是的,在昨夜的梦中,她或许已经看到了真相的一角。
怔怔地看着大厅外的潇潇雨幕,始皇忽然又回想起了昨晚那个荒谬却“真实”的噩梦。
就像小时候做的那些燕京之梦里,除去长辈口中北方梦幻的雪景外,她还看到了史书中描摹的尸山血海一样,在世界外侧的昨天,在即将回到世界内侧的前一夜里,她再一次梦回燕京的时候,也看到了她的离儿。
可能只是因思念和忧虑而诞生的寻常噩梦,也可能是源于在那个存在的国度战斗时所受的灵魂污染,不论如何,在“座”上沉沉睡去之后,她恍惚间又梦到了她回到紫禁城的时候,她和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再度重逢的模样。
是啊,孩子们终于长大了,不但如此,大概梦境总是将人心目中最美好的未来展现,那些梦中的孩子们远比她过去最好的设想还要优秀:素言仍是一袭白衣,但却再非文学少女的柔弱模样,而成了像母亲般威严的天子,妲己也不再精灵古怪,虽不知为何身着龙军的制服,朦胧间也看不清军衔,但却俨然是一幅肃杀的军人气质——
女孩儿们都长大了,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从青涩的稚嫩少女成为了完美的成熟女性,完美得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想,虽然这只是虚无缥缈的幻梦,但却依然令她为之欣慰不已。
而离儿……不知为何,大概是因为她日夜思念的缘故,梦中,唯有离儿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很奇怪,但毕竟梦境总是不合逻辑的,她也并未在意,反而还有些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开心——毕竟还是小孩子的话,就能像小时候那样,把他抱在怀里了。
只是,梦中的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想来应该早已和素言成婚了。
所以,她还是没有再表现出什么亲密的姿态。
于是,她只是坐在天子寝宫里的小小宴席上,一边喝着素言拿来的、紫禁城国库珍藏的猴儿酒,一边笑着听着三个孩子们讲述这些年里的故事,在亚空间中充满着战争和杀戮的十二年后,再度享受久违的温馨和安然。
多么美好的梦,虽然朦胧梦幻,甚至听不清耳畔的话语,但依旧美好得让人不愿离开。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始皇想。
但噩梦之所以是噩梦,正是因为它总喜欢把最美好的东西彻底毁灭给你看。
她大概永远不会忘记那场噩梦的最后,美好的时光持续到那场宴会的终结,她和三个孩子一起拼了两张床、在寝宫的卧室一同入睡,她记得自己朦朦胧胧的进入了梦中的梦乡,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异样的呼吸声将她惊醒,于是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二年前的皇家学园,三个孩子所住的寝室。
是的,就像所有毫无逻辑的噩梦一样,时空变得混乱,从内饰到场景,那绝对不再是天子寝宫,而应当是皇家学园的寝室,三张并排的雪白大床,三个年幼的孩子,她看到素言在最右侧的那张上沉沉睡去,她则莫名地处在最左侧、离儿的床上醒来。
然后。
在最中央。
本应属于妲己的那张床上……
那张床上……
……
始皇永远不想再回忆起当时看到的那一幕情景,然而,像是诅咒一般,从醒来后的整个黎明直到如今,那一刹那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连一丝一毫的细节都没有消失,她甚至……甚至……
甚至能数出年幼妲己的白皙双腿上,究竟有几滴晶莹的汗水。
而离儿,又是怎么把它们从上到下、一一舔掉的。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糟糕的噩梦了,没有之一。
还好是梦。
始皇想,带着满头大汗从噩梦中惊醒后,她唯一能庆幸的也就只有如此了……唯一能庆幸的,也只有十二年前的那三个单纯如白纸般的孩子身上,不可能发生过如此龌龊的丑事,这不过是因她的精神压力和亚空间污染而孕育的噩梦而已,梦醒了,也就好了。
真正的离儿和妲己,当年又怎么可能背着素言,作出这种疯狂的举动呢……不过是两个幼稚到天天打架的小孩子而已,恐怕连这种事代表着什么意思,都还只有生理卫生课上的一点点概念吧?
然而,即便是虚伪的噩梦,它却也仿佛在用另一种方式,预言着始皇最为担忧的未来。
——如果离儿真的落入了那个女人的国度,恐怕她未来在世界外侧的战场与他重逢时,就会看到一个比这个梦境更堕落一万倍、一百万倍的离儿,以无拘无束的欲望为掠夺的动力,率领那个女人的军团,将亚空间的战争再度拓展到文明的疆域。
到时候,昨夜的噩梦,不过只是小儿科而已,连残酷战争中的小小插曲都算不上。
就算那个过往单纯无比的孩子,因堕落而甚至变得对她都产生了某种欲望,始皇都不会感到奇怪。
也正因如此,她在来到这片熟悉的土地之后心情并没有太多回到故乡的喜悦,而是像在迎接一场早已知道结果的审判。
到了现在。
梦中的审判,终于成为了现实。
【……就像他在那场战争中与法兰西圣女共同行动的理由一样,这位神秘上位英灵的姓名、样貌、国籍和过去,至今不为人类所知,我们对他最后的了解,也唯有孤身一人闯入熊熊黑焰之中的伟大牺牲……】
“这是在不启用过去权限、不干涉世界内侧运行的前提下,整个世界互联网范围内的公开信息中,能找到的、离儿所遗留的最后记录了。”
维多利亚摇摇头,看着虚拟银幕的搜索网页,对身旁的始皇道:“少军主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只到十二年的北大西洋,守夜人的存在是不列颠的最高军事机密,连关键词都被阿瓦隆系统屏蔽了,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离儿在那场战争中是和法国的新生英灵一起行动的……大概是六年前晋升上位的那个记录吧。”
理所当然的,作为来自世界外侧的存在,拥有着规格外的战力,为了守护世界内侧的脆弱秩序,除去和使命相关的必要行动外,她们不能大幅度干涉现世的运行,这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不能暴露“死而复生”的事实。
而动用皇帝权限链接阿瓦隆和东皇太一,虽然可以命令人工智能消除记录,但总有暴露的可能性,不到使命即将失败的关头,她们绝不会去做……而且,以现在所能看到的信息量来说,其实真相已经不言而喻了。
——除了落入亚空间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上位英灵从那场大火中留下性命,还在五年内不被任何世人发现呢?
且不谈保住生命已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单单是在全球聚光灯下隐藏自己还活着的事实与掩盖五年来的后续行踪,这其中涉及到的人脉资金和布局计划,就是连不列颠都不敢轻言成功的可怕工程了……毕竟就是算联合国五常的家里,都还有成千上百的间谍和叛徒在虎视眈眈呢。
很显然,昔日作为皇帝、统治着各自的庞大帝国的两人,对这个道理都再清楚不过了。
“……”
始皇的脸色复杂得可怕,如果不是刚刚才被维多利亚挡下过一回,勉强冷静了一点,恐怕又要有冰冷的杀意迸发。
看着自己的挚友,维多利亚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想安慰,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毕竟,她现在的心情,恐怕也和始皇差不了多远。
“……再看看素言和妲己的记录吧。”
沉默片刻,老人苦笑道:“刚刚的记录里虽然没提到她们,但也提到了战胜国华夏的字样,再加上夏棣已死,还有这座城市的繁华景象,想必她们现在应该也做的很不错才对……不看看吗?”
“……”
维多利亚的话对始皇似乎有了几分触动,她瞳孔深处流露出犹豫之意,但片刻后又想起了什么,眼神中多出几分叹息之色,半晌,才道:
“……不用了,既然不能和她们见面,再多看的话,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你有空帮朕看一下就行,她们没事的话,就不用再多说什么,能过得好,朕就放心了。”
言罢,她沉默片刻,转身离开窗前,向一旁的座位处走去。
“朕想休息一下……三分钟以后,我们去寻找那个亚空间波动的源头,完成我们的使命。”
这话听起来很是平静,没有什么杀气,但以两人这么多年的相处,维多利亚自然能听懂,这话里应该还有半句没有说出来。
——完成使命后,朕再杀进那个女人的国度,把离儿重新夺回来。
看着始皇的背影,维多利亚又是轻轻苦笑一声,有些无奈地看向身前的虚拟银幕,一时间,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继续看下去,去寻找关于这十年来,从华夏九州的紫禁城到英伦三岛的白金汉宫,更多的过去。
不单单是指素言和妲己,刚刚那句话,或许也是老人在问自己。
究竟要不要去看看那个孩子这些年的过去?
指尖轻轻划过银幕,却没有点开任何页面,维多利亚凝望眼前的虚拟银幕,心中却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总是笼罩在蒙蒙细雨中的伦敦。
还有白金汉宫的花苑静亭中,总是跟在她身后的那两个孩子。
——公主,与守护她的骑士。
“执剑人啊……”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出了她在现世的漫长生命中,最后一个布局的名字。
那个本应看穿了半个世纪的未来、不惜“背叛”她和始皇的友谊、来打破不列颠被她女儿的固执毁灭的那个可能、为她的两个孩子们赢来真正的幸福,如今却失败在世界之外的变数上的……计划。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计划是完美无瑕的。
作为搅动了一个世纪西欧风雨、和始皇远隔亚欧大陆对垒百年的英伦王者,即使垂垂老矣,维多利亚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十年前,当她逝去的那一天,将王权之杖的密钥用纪念品的名义交给那个戴着漆黑面具的长夜骑士时的时候,虽是竭尽了她一生智慧的结晶,但她却并没有抱着多么傲慢的心情,她早已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会令她计划失败的变数。
无论是离儿对始皇的炽热爱意难以随时间逝去,还是lily骨子里的固执难以被时间打磨,这世上唯有人心是上帝也无法动摇的存在,感情是难以用智慧去操纵的……维多利亚想过很多很多,她用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两年去思考失败的可能,然后弥补,然后再发现更多的失败。
但她在弥留之际,终究认为,即使那两个孩子的爱情中存在着再多的挫折和坎坷,有再多的误解和伤害,他和她在漫长的时光后,也终将赢来真正的谅解,收获真正的幸福。
是的,真正的幸福,远比她这位对爱情一窍不通的挚友为离儿所强行安排的那场婚姻,更真实的幸福。
虽然远隔一整个欧亚大陆,对素言和妲己的了解只在情报机关的汇报和始皇的口中,救回来的离儿性子也变得孤僻冷漠、极端抗拒回忆往事,但偶尔的短暂提及中,维多利亚依然能读出几分他的感情,并不多,但已经足够了。
且不提即使是再多苦难也无法磨灭的、对始皇的炽热爱意,就算对于苏妲己,这孩子眼里偶然流露的“情愫”也比对素言多出几倍,虽然不能推断出他有没有爱上那只精灵古怪的小狐狸,但唯一至少肯定的是,他对自己的未婚妻,是纯粹当做好朋友看的。
——嗯,爱上了自己未婚妻的妈妈,对未婚妻的闺蜜有朦胧的情愫,唯独对未婚妻没感觉,这种婚还结什么结,新婚之夜不离婚就不错了,强行把这一对按在一起迟早要出人命,说不定还是三条……
在维多利亚看来,连那只小狐狸和素言的爱情相性,都比离儿和素言强到不知哪里去了,至少一个活泼调皮一个安静文雅,让苏妲己穿上男装,两个孩子搭在一起也挺般配的——总归比搭上离儿适合。
所以说,相比于让这种皇宫伦理剧在挚友离世后发生,让整整三个无辜的孩子因为包办婚姻这种华夏封建陋习而失去一生的幸福,维多利亚还是选择了开启一个新的剧本。
——显而易见,公主和骑士的伟大爱情,才是最长盛不衰的欧洲史诗剧本。
……好吧,虽然也有包办婚姻的嫌疑,但实际操作中还是没有强迫因素的,维多利亚只是想让两个孩子逐渐接近并互相吸引而已……事实上她也做到了,短短一年,她还没去世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产生了朦胧的情愫,不说形影不离,至少非守夜人工作时间,经常能看到两个孩子在一起的场景。
现在想想,真的很让人怀念啊……
只是,已经回不去了。
念及于此,老人的神色变得黯然了一些。
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这是她的一位故友和宿敌常挂在嘴边的话,正如他所说的一样,人的一生中,总有些不可抗拒的力量,会令你毕生的心血为之白费。
即使尚在人世的时候,她几乎料到了一切,甚至凭借始皇离世后的一面相见,就读出了夏棣的一丝野心,从那年的夏末就开始着手作出准备,推演几乎到了完美的地步……她也不可能料到死后的世界,竟然还存在更加难以想象的强敌。
而正是这些强敌,令她的计划功亏一篑。
所谓的执剑人计划,想来,应该已经埋葬在撒哈拉沙漠的深处了。那如今的不列颠,和白金汉宫的王,又是怎样的一幅模样呢?
漫长的犹豫之后,维多利亚轻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抛去了心底的杂念,指尖落在虚拟银幕上,输入了自己祖国的名字。
不论如何,哪怕已是废墟也好,还是看一看吧。
于是,带着这样的想法,维多利亚看到了刷新的网页上,被置顶的第一条新闻。
【王权之杖误击事件余波渐散,但上议院重建工作依然久久没有消息,财政部长接受泰晤士报记者采访时称,这是预算不足所致,网上和民间所欢呼的“岚之王陛下准备消灭贵族阶层、建立一元制英岚帝国”,是纯粹的无稽之谈——】
“……!”
这一刻,老人的瞳孔紧紧缩起。
——离儿……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