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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怪

    明石国行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

    他只知道自己是一把濒临暗堕的刀,又因为自己太懒散了最初被锻造后,会出现暗堕征兆的原因也记不清了。

    可弥月死后那天的情形就在不久之前,对于漫不关心进入本丸伤害了他的陌生审神者,还有刻在灵魂上侵蚀的疼痛,是无论多少个日日夜夜也不会忘却的。

    他又想起了他和主君的那个约定。

    明石国行盯着伏在膝盖上的双手。那双手修长,没有长年握刀形成的茧子,掌心包裹着黑色的套手,将光洁的皮肤遮盖在下面。像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只是蛆虫的遮布令人作呕。

    要救赎这样的自己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吧现在一无所有的自己,破坏掉也没关系吧。

    果然无论怎么看。当初没有跳进刀解池都是一个错误的选择,所以他才需要为此付出无数的时间和痛楚来支撑这个结果。

    明石国行抬眼,看向了跪坐在审神者身侧自称是卖药郎的男人。

    那个奇怪的男人带着一把没有出窍的短剑,从照面之后,剑柄上的凶兽头就对着他一直不停的“咔哧咔哧”合拢牙齿。想必是感应到了所谓的物怪的气息。

    他说自己的身上有半个物怪,但无论是半个还是整个,都代表着存在。他听懂了那个男人的意思,他身上有物怪的痕迹——而物怪,是需要斩杀的。

    只是——

    垂下的眼睑轻合,再展开。明石国行略微抬头,目光穿过了身前审神者的身影,落在了这个空间不远的某一处——那坐着一个女人,带着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空白面具。即使鼻子和眼睛的空位也没有留出。

    她穿着一身黑色振袖的和服,头发也是黑色的,虽说衣服宽大,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内里中空,实际的身材格外瘦小。衣服将身体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了踩着木屐的双脚。

    脚背上的皮肤布满沟壑。

    明石国行轻眨了眨眼,碧金的眼眸怔楞的停驻在那里,然后安静垂下。

    “是谁。”这时,他听到了身前少女缥缈如纱一般的声音,低沉悠扬,出声即落,融汇进了诵经的隽永声中。

    他愣住了,就着跪俯的姿势抬起头。

    泠苏没有回身,但很奇妙。明石国行觉得主君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他的思绪,就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侵入了他的大脑一样——无需多言,她明白了他的一切,那些个不易言表,让他挣扎的全部。

    然后她似乎是笑了一声,很轻易的问了出来“你找到了吧,这个屋子里伤害过你的那个人。”

    她重心向后移了移,身子靠近了他,低声说“指给我,如果你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我来替你杀了他。”

    药郎听到泠苏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后,看了她一眼。

    “怎么?”泠苏与他对视,又为了不引起周围人注意,很快收回视线,问“会妨碍到你吗?”

    “不”药郎摇了摇头。他仔细看着这个室内每一个人的反应,以及此时正跪坐在正中的花山院宗一,还有他面对着的,那张被放大打印在相框里,正立着的弥月生前的照片,缓慢说道“应该说,完全不会妨碍到我。”

    意料之外的答案。

    泠苏挑了挑眉。

    不会妨碍,就意味着,他们有合作的机会。或者,他们最终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相合的。

    她不太懂物怪这一方面,虽然她与药郎接触的次数不算多,但确实每一次都会给她十分深刻的印象。又或者说,如果两个人因为目标上的分歧而产生争斗的话那实在是太不幸了。因为这是一个让她都觉得很棘手的男人。

    她与药郎接触过的这些年里,除却一次重伤她接手代为照顾了一段时间后,泠苏再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受到过什么身体的伤害。她直觉这个人是掌握着门的钥匙的人,是一个可以沟通彼岸和此岸的人。

    也因此,他从不会因为现世受到伤害,能伤害到他的,是“人性”。

    好在他们从来不存在什么对立观点。

    审神者集会这次的追悼会置办得很庄严,不止场地精心布置了,还有熟知佛法的人自告奋勇诵经祈祷。然而虽说是追悼会,其实只是一个衣冠冢。毕竟弥月的尸体早就被火化了,就算花山院宗一再厉害,也不能把骨灰一点不落的找回。

    现在弄出这么一出,也只是用来安慰集会成员的手段罢了。也因此,泠苏看了几眼便可以确认,这个集会中确实大多数成员都不是弥月组织里的人,只是一些臭味相投的喜好虐待刀的审神者而已。

    因为这次是正式入会,泠苏不但见到了全员,根据每位审神者最少需要带一把刀的规定,更是看到了不少的刀剑男士。这些明显是被花山院宗一拉来当炮灰的审神者即使是在追悼会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本性,使得他们身边带着的每一把刀的状态都不尽相同。

    就如她身边坐着的一位男审,随身带着的是一把宗三左文字。在诵经的时候,就已经不下数次的将手伸进了对方的衣服里。她看不到那位男审做了些什么,但是那把刀惨白还微微泛着红晕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

    也亏得他太过专注,不然早就发现了泠苏这边和药郎的互动。

    其他位置的审神者也不逞多让,而且她仔细观察下来,这里面,比较难锻出的刀更常见一些。看来无论是在虐待刀剑,还是炫耀刀剑上,这些刀总是会被最先拉出来的一批。

    即使如此,长谷部和明石国行的脸色也没有明显的变化,显然是习以为常。

    从明石国行那里知道了那天闯入3304号本丸的审神者是谁,泠苏便沉着下来。她原本的计划中,其实是准备主动出击的,为此她提早调回了狐之助,让它待定,从她这里实时接收命令传达回本丸,以此来调用驻守在本丸的刀剑男士。

    有了坐标,和时之政府的空间转换器。想必在接收出阵命令后,他们随时都可以前来支援。

    但因为有了药郎的情况,最终她决定按兵不动,将这个先手的机会让给了他。

    “关于明石国行身上的半个物怪,你有什么办法吗?”资深人员在这里,泠苏正好问了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她之前试图驱散那些散发着黑色不详气息的伤口,却始终没有奏效。既然药郎看出了那上面附着的是什么,说不定会比她更有办法。

    “不要紧。”药郎说“只要将真正的物怪铲除了,其余的也会一同消散,不用担心。”

    泠苏余光落在明石国行指出的审神者上“那个人不是吗?”

    “现在还不好说。”药郎轻微摇了摇头,说“如果只是因为猜测,就准备拔剑的话。可能会措施掉真正的真与理。”他看了眼放在自己膝下的剑。

    至少现在,退魔剑对明石国行和那位面具女审神者都有反应,说明他们无论如何,都是和物怪的中心,相接近的人。

    追悼会很快就结束了。之后就是约定好的流程。花山院宗一在所有会员前,阐述了泠苏将接任弥月工作的事情。

    这在新人中还是首次,意料之中会有很多人反对。但她继承了弥月本丸中的全部刀剑男士也是事实,花山院宗一说她是弥月生前唯一认可的人,其他人也没办法反驳什么。

    一切就在天黑前敲定了下来。

    期间泠苏留意了被明石国行点出的那位审神者,宽大的面具遮挡了她所有的情绪,可很多时候,观察一个人的情绪不需要去看表情,身体也是会反映出她的真实情况。

    在宣布了泠苏成为审神者集会新的元老时,她注意到了她的身躯有一瞬间的紧绷,面部的朝向也很快发生了变化,原本只是安静边缘化的普通成员,忽然气势就凝聚起来,而且很多次,她的面相都朝向着花山院宗一,好像有什么迫切的事情想要同他商谈。

    不可置信,嫉妒,失落,不甘她在那个瞬间的肢体反应中捕捉到了数种情绪。

    这个反应难道最开始内定的下一个元老成员是那个面具审神者?

    未等到她在探究下去,花山院宗一走到她面前,笑着说道“虽然刚刚已经介绍过一次了,但现在是流程需要,就请再自我介绍一次吧。”

    “好。”泠苏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从座位上站起,正了正领带,走到了大厅的正中。

    她颔首,露出一丝笑,柔声说道“编号0号本丸的审神者——泠苏,后从弥月前辈那里接任了3304号本丸的刀剑男士。泠苏既是我的代号,也是我的本名。从今天开始,我会继承弥月前辈的意志,担任元老一职。请大家多多关照。”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在花山院宗一的协调下全票通过的继任仪式之后,泠苏拿到了一个钥匙——之前一直是由元老们掌握的,人手一把的关键钥匙。如今最后留下的一把交到了泠苏的手中。

    “明天开始正式的集会内容。关于这把钥匙的用途,也一并留到明天给你详细讲解。眼下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也需要尽早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不如就和客人一起,今夜留宿在这里吧。”男人这样说道。

    修长白皙的指尖握着一把生满了锈的钥匙。钥匙不算大,也不算小,扁平状,应该是开启某个仓库用的钥匙。泠苏轻念着钥匙的前端,那上面与长满锈的手柄完全不同,露出经常开启才会产生的光滑和明亮。

    她眼眸微动,目光抬起,没有在其他几位元老身上找到同样钥匙的踪迹,却看到了花山院宗一尚未隐藏的,眼眸中明灭的光。

    她赫然笑着,轻悠悠的说了声“好。”

    长谷部和明石国行没有被强制分离她的身边。

    有过上次的打斗,花山院宗一也明白了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刀有着多么强烈的占有欲。现在弥月死了,他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也因此,他还是把这两把刀留在了她的身边。

    反正,他们都是不能活的。

    按照计划,这些刀早就应该被铲除了。却因为凭空杀出的泠苏,才致使他们的计划频频被阻,不仅安土桃山时代的计划被扼杀了,就连其他的后续也难以进展。

    天色暗沉下来,荒废的本丸在送走一批成员去各自房间休息后,变得更加死寂起来。然而这幅安静的内里却是极致的腐烂,那些个审神者带着各自的刀剑回到安排的房间后,隔音的障子门拉上,将刀剑男士们绝望且怨恨的执念,也一并锁死在了里面。

    这是一个狂欢的地狱。

    花山院宗一在庭院中站了片刻,等到日光一点点落下,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晖的时候。他终于呼出一口浊气,重新动了起来,从真纪那里接过一只点燃的蜡烛,独身走向了泠苏所安排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铺床垫,被子枕头都是单人的,显然是没把刀剑男士的算在里面。花山院宗一敲了敲门,在长谷部拉开障子门后走了进去,明石国行已经为主君铺好了床,背过身躺在了地上。

    他端着蜡烛走了进去,歉意笑了声“不好意思,因为这是一座废弃本丸,所以资源都比较匮乏。这里一直没有供电设施,所以只好用蜡烛来代替了。”他走到墙壁处,那里有老式的壁灯架子,上面插着两只没有被点燃的蜡烛。他熟练为蜡烛引上火心,原本漆黑的房间亮起微弱的光亮,然后说道“本丸的晚上比较黑,若无事,还请减少出去走动。”

    “好的。”

    泠苏注视着那两盏燃烧的蜡烛,耳边听着花山院宗一的脚步离开房间,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只有一半长短的蜡烛,同时燃烧,只能支撑半夜。可若只点燃一支,在黑暗中,也只能做到看清自己的手指。

    浑浊不清的黑暗,是罪恶开始的地方。

    她缓慢起身,赤着脚站在了窗前。

    漆黑一片的夜色下,一双深潭般的瞳孔幽幽泛着碧色的光,身后微弱的烛光反衬着她的侧脸,玉石一样的光滑洁净,却犹显森然

    ——似冬眠中苏醒的毒蛇、

    “花山院宗一。”她低声呢喃“让我看看,你究竟想做什么吧。”

    ·

    夜晚很安静。

    没有虫鸟的鸣叫,没有风声拂过,也没有审神者与刀剑男士们的寻欢作乐。

    一切呈现出一幅诡异的和平,直到半夜,当燃烧的蜡烛即将燃尽,一阵邪风忽然不知从何处刮了起来,“呼——”得吹过壁灯上架着的蜡烛。微弱的火苗猛烈跳动,四周温度也骤然降了下来,然后一切再度恢复正常。

    而就在这一片寂静的黑暗中,一声刺耳的尖叫远远传了过来。

    泠苏合拢的双眼立刻睁开。

    “主人。”一夜未睡,只是跪坐着闭目养神的压切长谷部立刻清醒过来。起身将墙壁上的一支蜡烛拿下。待看到蜡烛燃烧的长度后,皱着眉头想了想,选择吹灭了一只蜡烛,然后将燃烧着的蜡烛与熄灭的蜡烛串了一起,勉强合成了一只,才端着底座走到了审神者身边,给她亮源。

    他半跪下来,让蜡烛的位置可以更好的照亮她的周围,关切问道“您还好吗?”

    “无事。”泠苏坐起身。

    因为猜到这夜会出事,因此,她没有脱掉衬衫,只是将外套脱下放在了一遍。此刻,也只是需要拢一拢自己披散着的凌乱头发“起来收拾一下吧,看来今晚是睡不成了。”

    “是。”长谷部点头应下,把蜡烛交给刚刚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的明石国行。然后借着微弱的亮光,为审神者束发。原本及地的长发在他的手中编成一缕一缕的麻花辫,然后挽成一个繁琐的形状盘在脑后,用一根发带轻轻束住。发尾则是轻柔顺下,将将垂在了膝盖的位置。

    这样极大的避免了沾染上血污,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虽然还不能保证一定会出现打斗,但长谷部还是提前就做好了准备。

    整理好后,泠苏站了起来,套上黑色西装,说“走吧,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