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姚族血祭七日后。
田八丹推门而进,与姚夜辰双瞳略一相交,古瘦的脸上闪过不安,上前,谨声道,“雷骑的回报!”
“念!”姚夜辰白衣翩翩,双手后负缓行于窗边,冷冷看着窗外满眼的桃花,嘴边嚼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
“是!”田八丹越发恭恭敬敬,语调却如草尖上颤颤不安的晨露,“九月初三,雷骑奉令追查……”
洋洋洒洒近千字的报告,念得田八丹汗淋涔涔。
从报告中可知,从九月初三,姚夜姚开始着手令姚族刑堂的雷骑开始调查之始,便被这个神秘“白衣少女”牵着兜圈跑。
此刻,时过七日,恐怕此人早已逍遥于天外。
雷骑依据姚夜辰所提供的线索,初始追查的是进入圣地所有的姚族少女,因为当夜那白衣少女与姚夜辰相峙时,姚夜辰的第六感无法清晰的感知到少女的来历,所以,他断定,这个少女必带有姚族的血液。
先入雷骑视线的自然是广华居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
很快,针对这个少女如何进入圣地的线索铺开,找到了第一个接待白衣少女的姚族侍婢,并得以确认,此人曾经成功逃脱过圣女的盘查。
九月初四,姚族年纪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女子的画像全部送到了姚族的刑堂,与姚夜辰提供的一张略显模糊的画像校对。
九月初五,这千张画像被列入可疑的只余七张,可这张人,当天也全被否定,因为她们当日参加血祭后,在族中人的带领下,在石碑下,参加了血祭当晚的守夜。
初六,刑堂将所疑人员扩展到姚族边缘地带,命人将那里所有的女子带到刑堂,一一盘查,依然无果。
初七,姚族刑堂长老对调查整整四日毫无结果引咎辞去长老事物,刑堂副长老怀疑是不是姚族的血脉外流,此人并非在姚族的视线中。
答案马上被否认。
因为这百年来,所有的擅自通婚诞下的血脉皆被施以奴刑,而这刑法并不简简单单地在他们脸上烙一个“奴”印,这个印咒带了禁咒,至这些人,无论男女,一生无法拥有子嗣。
而擅自通婚者,被施予蛊刑,更无法再生育。
当夜,刑堂中有人提出,或许可以试查一下族中的少年。
九月初八,雷骑把一个关于“简如风”少年的所有报告呈上。
报告上并没有这少年的下落。
仅仅错过男扮女装这个疑点,让他们浪费了几天,错失了最佳捉拿简如风的机会。
“田八丹!”静寂极久的寝房内传来一道冷冽嗓音。
“在。”
“出三千雷骑,把人带回!”姚夜辰看着空中纷纷渺渺的桃花,神情平静,“所有与之接触过的,全部诛杀。”
“族长,若是此人已混迹在市井之中……”音未落,似是猛然惊醒,马上敛声,面目上一片慎重:“八丹接令,请族长放心,一个月内,八丹必亲将此人带到族长面前。”
田八丹虽然不知道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方才,他留意到当他汇报那神秘女子事实上是一个少年时,姚夜辰的嘴角不禁弯了弯,如弓弦被张至极限,搁在窗棂上的手指亦无声地没入梨花木中。
“给你十天!”姚夜辰缓缓转首,唇瓣依旧毫无血色,目光里透着坚定,“退下!”
一个月后,姚族边缘地带。
残旧的竹楼一间一间毫无规则地搭建在泥泞路上,长年的阴湿使竹子看不出原来的绿色,仿如带了褪不去的百年霉斑。
天上艳阳高照,好天气已经整整七天了,可这里依然潮湿阴冷,泥泞直没人的脚裸。
眼过处,以卑微之姿伏跪两旁的尽是被姚族遗弃的人。
既使不看他们一张张或是雕刻着丑陋花腾,或是烙着“奴”字的脸,光那一双双匍伏探出的手,皆是骨指粗糙,指缝内塞满污秽。
在这最清冷的凌晨,两旁、身后全是人,可在姚夜辰的眼里,这里如同空旷荒芜之地,视线里的尽头,隐隐飘浮着一双璨灿星眸,以及……月色下那高高仰起的颈项,优美如同天鹅。
这样肮脏,污垢之地,却滋养出那样的白玉瓷。
步辇平稳前行,姚夜辰突然犹疑地转首,心头簇升起一种难以摆脱的奇怪感觉,就象是空中有一条看不节的细绳正圈缚住他的脖子,他肃然开口,“停!”。
姚族的侍从齐齐止步,身后的侍从见他站起身,飞快地在泥泞之是上铺出一条一尺高三丈长的临时栈道,上面还铺上了乳白色的羊绒地毯。
姚夜辰往回走,到了一间低矮的竹楼前。
侍从马上跃上竹楼,将竹门推开,尚未开口,姚夜辰身形微微一晃,已然进入竹楼之中,霎时,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姚夜辰阖着双眸,静止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姚夜辰双眸缓缓打开,眸里一片阴鸷,气息紊乱起来,摸索竹屋中遍是粉尘的一饰一物,行遍每个角落,最后,近乎咬牙切齿下令:招回雷骑,不用再追捕!
他不知道究竟少年做了什么,他明明感应到这是简如风曾经的住所,但在这里,他居然感应不到一丝关于少年的过去。
难怪一个月过去了,几千的雷骑搜索不到少年的下落,如同人间蒸发。
三年后,金秋之际,丹东西北蒙山。
蒙山到了秋季已是大雪压山,放眼四处,一片白茫茫。
马车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行走在狭窄的山道上,除了一双执缰的手外,车夫的整个人几夫包裹在蓑衣内,刚清理过的蓑帽又压上一层厚厚的雪花,只是这会,路正在弯道之上,车夫一点也不敢懈怠,透过灰色的蒙纱,注目于前方,唯恐出一丝的差错。
若非是客户出五十两的银子雇他,这种季节,他决不可能出车。
终于车子安全驶过最危险的地段,车夫终于松了一口气,双脚展开架在了横杆上,身子舒服地往后靠,从怀里掏出一壶的烧刀酒,连饮了三口,炙热割过咽喉,身子马上暖了起来。
“烟儿,你觉得如何!”车内传来女人低低絮絮之声,因为风雪交加,车夫听得并不真切。
“娘,您放心,你昨晚一宿没睡,去眯会,烟儿有我照看着,你就放心!”简如风侍候着母亲躺下,搂过妻子,让她靠在自已的怀中。
因为山路狭窄,所以,马车的车厢比较小,如果一人躺下,其它两人便不得不挤在一处。
顾菲烟是他今年初刚娶过门的妻子。她原是丹东大将军的长女,其母是顾大将军年少时的通房丫环,生母过世后,过给了顾大将军的嫡妻,可惜没过几年,她的嫡母也病逝。
丹东的帝王念顾大将军护国有功,便亲自赐婚,将公主下嫁给顾大将军。
顾大将军为了讨好既年轻又美貌的公主殿下,不仅谴散了府中的几个侍妾,还准备将顾菲烟草草地嫁给丹东的一个守边的将士。
顾菲烟抗争无果,灰心之余便逃离顾府,几经周折,在一处偏远的尼姑庵中落脚,以绣活为生。去年清明,姚冰凝给自已的丈夫上香时,因伤心过度昏倒,被顾菲烟所救。
姚冰凝了解了顾菲烟的遭遇后,索性认了她为义女,接到了自已的医馆中,让她帮着简如风打理药材。
一年相处下来,姚冰凝心中甚是喜欢这个知书达理的少女,便找了个媒人,定下了简如风和顾菲烟的婚事。
今年年初,在姚冰凝的作主下,两人成亲,婚后不到四个月,顾菲烟便传出喜讯,这于姚冰凝而言,简直是喜从天降。
今年秋季,又逢血祭之时,简如风料想,血祭是姚族首屈一指的大事,姚夜辰必定顾不上再寻找他的下落,所以,带着母亲、妻子以及父亲的骨灰,准备回到北蒙,认祖归宗。
圆了姚冰凝多年的心愿!
此刻,顾菲烟幸福地靠在丈夫的怀中,感受着丈夫指尖轻抚她发鬂时的温柔。
忽而蹭了蹭,抬起小脸,细细望着他的脸,明朗的双眸啜满清泉。
忽而伸出一根细指,点在他饱满的额头,而后,沿着高挺的鼻子轻轻滑下,那介于少年和男子之间的优美的轮廓,让既使在清醒之时,她还会觉得恍似梦中。
她的容貌已是不俗,可与她的夫君一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幸运的是,他还很温柔,虽然天生招桃花,却并不寻花问柳。
每天在医馆里,忙里忙外,晚上关了店,就安心守着他们小小的家。
在明年的春季,他们将迎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样的幸福,让她在睡梦中都会笑醒。
简如风握住妻子的小手,睁开镜湖般双瞳,柔声戏谑,“又犯花痴了?”在小镇上,他已然习惯被人用花痴的视线所包围,但令他有些啼笑皆非的是,他的妻子,两人成婚八个月,对着他,还是一脸花痴样。
顾菲烟羞红了脸,正待娇嗔半句,倏地,一声马儿的惊啸,伴着车子突然被狠狠刹住,顾菲烟吃了一惊,所幸简如风马上抱紧了她,才免得她跌向一旁,而沉睡中的姚冰凝一头磕在了车厢的木板上,痛得马上清醒过来。
“什么事?”姚冰凝惊蜇似地坐起身,本能地往简如风的身边靠去。
车厢外,车夫眯着眼,只见前方一个白衣男子骑着一匹白马横在路中央,在这荒野之中,倾天的白色恍如要融入冰雪之中,若非马颈上挂着一条褶褶闪光的宝链,恐怕,他根本就不会发现前方有人拦路,若冲了过去,马儿必惊,要是向左还好,撞了山,若向右避,将直接掉进深渊。
不仅埋骨于深山,恐怕连尸体都会被雪狼食个干净。
霎时,车夫的怒气蹭地一下冲到脑门上,直接咆哮,“他奶奶的,找死呀,冰天雪地的,你想死直接跳下去,别连累旁人……”
话未落音,一声兵刃摩擦过空气的声音响起,天下霎时安静了下来。
简如风脸色微微一变,拉过毛毯,将妻子紧紧包裹住,而后,带着眷恋将手轻覆在妻子微微鼓起的肚腹上,低着声,极力用安稳人心的语气,“烟儿,用你腹中的骨肉对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为了我们的孩子,别出声,亦……别出来,好么?”
顾菲烟的肚子里已有属于姚族的血脉,因此,姚族的人已然感应不到顾菲烟身体的异常,如果她能克制留在轿内,以姚夜辰的骄傲,必然不会为难一个妇人。
顾菲烟半张着口,频频点头,泪漱漱而下,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顾菲烟毕竟出生阀门,她清楚地知道,此时她必需按着丈夫的话去做,她不能有任何的失控。
“娘,不到万不得已,您也别出来!”
姚冰凝惨淡一笑,抱紧了怀中的顾菲烟默默颔首。她知道,今日是躲不过了,但一想这三年的自由,以前媳妇腹中的骨肉,一切都值了!
简如风掀开厚重的布帘,一股格外锐利的寒气立即扑面而至,他紧了紧颈上的狐裘,转首,顿了顿,朝着妻子温柔一笑,“银票缝在你衣服里,到了北蒙后,找个地方住下来,记得,一定要撑下去,我会回来找你,相信我,烟儿!”
也不待顾菲烟开口,已然步出轿外,平静地看了一眼人首异处的车夫,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冷到料峭的空气吸入肺里,震住怦怦乱跳的心后,再徐徐呼出,一股白烟从口腔中冒了出来。
简如风跳下车,一步一个脚印至姚夜辰的坐骑之下,仰首直视着这些年一直深刻在恐惧记忆中的脸,郎郎一笑,隐没了面容上的惊疑之色,周身流淌出清冷淡雅的气息,“我跟你回去,放过我的母亲和妻子!”
从少年落轿开始,那张记忆中模糊的脸开始变得清晰,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直到成年男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方坐实了这三年来,他心中一直的疑虑……果然,是个男儿身。
见族长并未发话,隐于姚夜辰身后的雷骑军之首冷然一笑,“千年来,擅自离开边缘地带者死!”
“我的母亲,身中多年蛊毒,断不可能再诞下子嗣,求族长留她一条性命。而我的妻子,她并非姚族中人,请您……开恩!”言毕,简如风双膝一落,跪在了雪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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