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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东方天际慢慢泛出鱼肚白,几道光芒从地平线下射出,天马上就要大亮,贾一白不觉脸上已全是泪痕,他抬手擦了擦,对着孟仁光的坟头喃喃道:四大爷,侄儿来看你了!然后老老实实地又磕了三个响头。↑>

    绕过孟庄,再骑行十里就到了琉璃镇。

    贾一白骑着自行车经过孟仁光以前做工的琉璃镇雪糕厂,他抬头望去,发现雪糕厂已经改头换面,原来的一排矮车间变成了一栋三层小楼,但大门依然没变,只是名字改成了:琉璃镇建设雪糕厂,这应该是被私人承包了。

    贾一白觉得名字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再回头看路时,才惊觉前头一片漆黑,他连忙刹闸,但已经来不及,只听“嘭”地一声,自行车前轮狠狠地撞上了一辆黑色轿车的屁股,震得他的双手差点脱离车把,整个人也差点没飞上车顶。

    贾一白心里一紧,眼看这轿车够高档够豪华,想必值很多钱,这下子怕要栽了。他暗暗呸了一声,连道晦气。

    果然,从车门慢慢钻出一个矮胖矮胖的家伙,嘴里叼着香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这身影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瘸子也不看“肇事者”,只是先去察看他的车屁股,然后才抬头看到贾一白。东边升起的太阳已开始发光发热,照得他的整张脸灿烂发光,他一边迷瞪着双眼一边叼着香烟说:

    “好,好,好了,你,你小子,撞,撞,撞坏我的车,赔,赔,赔钱!”

    好家伙,不仅瘸还结巴,贾一白突然想起他是谁了。

    贾一白没吭声,双手仍然握住车把,两脚蹬在地上,心里盘算着怎么讹这个阔佬一笔。

    “你,你,你,哑,哑,哑巴啊?”

    阔佬显然急了。

    贾一白微微一笑说:

    “大哥,我不哑,也不结巴,但我没钱。而且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头晕眼花。你看我骑在人行道上,你的车就停在人行道上,你的车屁股把好端端骑车的我撞了一把,现在把我胆汁都撞出来了。不行,你要带我去医院!”

    阔佬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大男孩竟然能说出这么一段强词夺理的话,气得满脸通红,两只小短胳膊在贾一白面前张牙舞爪一番之后,突然扭头叫道:

    “老婆!”

    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妇女,虽然她长胖了,变老了,但贾一白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孟秀。

    孟秀烫了个大波浪头,脸部保养得越发白俊,比八年前更加成熟美丽。

    孟秀站在车门外,回头一看,立即就呆在原地,她张着嘴巴,一脸惊讶,接着一丝愠怒慢慢爬上眉梢,但最后她慌里慌张地朝阔佬埋怨地喊了一声: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阔佬看了看贾一白,又摸了摸后脑勺,不知所措地跑步回到车上,然后轿车放了一个巨响的屁开走了。

    孟秀何许人也?正是孟老二孟仁义的独生女儿,八年前贾一白刚回到孟庄的那天夜里,孟仁义就莫名其妙地从墙头上掉下来摔死了。当时孟秀刚刚嫁给这个阔佬宋建设,孟秀出落得相当俊秀,但宋建设又肥又矮又瘸又结巴,贾一白还为此愤愤不平,后来才明白孟秀嫁的不是人,而是钱。

    女人嫁对了人,就能过上幸福富足的生活,男人娶错了人,就会倒霉又短命。当然这是贾一白在宋建设死后自己从鬼门关爬回来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琉璃镇上的家就位于雪糕厂后面,杨老师,哦,贾一白的后妈凭借她爸是县林业局的局长的身份,以低价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小区名字叫做玫瑰园。现在,杨老师、孟仁德和孟美丽都住在这里。

    孟仁德对贾一白连夜从贾楼返回琉璃镇感到震惊和难过,震惊的是眼前的这个半大小子竟然夜行六十里路而面不改色气不喘,难过的是岳父一家竟然如此狠心连夜把自己的亲外孙撵走,但再难过他最后也只是摇摇头,叹叹气,然后给贾一白煮了三大碗面条,贾一白狼吞虎咽之后一抹嘴又来了精神。

    杨老师和孟美丽都不在家,孟仁德要贾一白自己去整理自己的房间,贾一白好不容易把自己一米八的身子钻到床底下打扫蛛网,这时却听见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一个嗡声嗡气,一个细声细语。

    大门刚刚打开,就听到一迭声的叫唤:

    “爹,我饿死了,快做饭,快做饭吧!”

    嗡声嗡气的家伙果然是孟美丽,好像胖子说话的声音都比较粗。

    “咦,琴儿也来了?!”

    孟仁德有些惊讶。

    “八叔!”

    细脆的两个字像泉水叮咚,又像海啸狂作激荡在贾一白的胸怀,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砰”地乱跳,仿佛要从他的耳朵里面钻出来。

    但他此时能做的只是费力地从床底下钻出来,可越急越乱,一个不小心他的头狠狠地撞上了床底板,立即传出震天的一声响——“咚”。

    “谁?谁在床底下?出来,看老娘不打死你!”

    孟美丽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她一边嚷一边弓下身子往床底下望,又大又肥的肚皮把她憋得够呛。

    贾一白刚刚露出脑袋,头顶就传来孟美丽的笑声:

    “哈哈,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小子,害人精,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到,美丽,别再叫害人精了,要叫他弟弟!“

    孟仁德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贾一白脸上还缠着一些蜘蛛网,眼前有一条粘乎乎的细线从左到右不断飘摇。细线外面,除了孟美丽那张宽大的胖脸之外,是一张极美的面孔——粉红色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稍稍凸起的鼻尖还有两片性感的翘唇。

    她睁大眼睛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高高的半大小子,迟疑了一会伸出细长如白葱般的手指轻声问:

    ”贾一白,你怎么回来了?“

    贾一白极力控制住狂跳的心,尴尬地笑了笑说:

    ”嗯,琴,”突然意识到不对,连忙又补充道:“哦,孟琴!”

    “琴?孟琴?孟琴的名字是你叫的吗?贾一白,你应该叫她琴姐,弟弟!”

    孟美丽立即大声纠正。

    孟琴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粉红花朵的长裙,脚上踩着一双雪白的球鞋,像一个洁白的天使,美丽而神圣。她梳着一根干净利落的马尾,红扑扑的脸蛋,稍显严肃的表情与八年前贾一白记忆深处的那个十三岁的少女重叠了。当时,孟仁光把孟老七的棺材拉回来正苦于无处安葬之际,孟仁道的老婆赵春花跑过来告诉孟仁光县上正大搞殡葬改革,建议一把火把孟老七烧了,然后把骨灰扔到山沟沟里去。孟仁光一直紧锁的眉头竟然大展,然后一拍大腿答应赵春花刚才的请求:

    “四哥,去我家吃猪肉炖粉条子!”

    当时贾一白不知道孟仁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说要去吃猪肉炖粉条子,口水立即涌满嘴巴,恨不得拉着孟仁德的手立即踩进孟仁道的大门,他已顾不得孟仁道会不会为那只瞎眼而报仇雪恨了。

    孟仁道当时还是孟庄的村长,他家透着一股子高深莫测的劲儿,院墙是用高高的玉米秆子围起来的,大木门显得非常厚实而且年代久远。

    走到厨房门口,只见一个十六七岁长着鹅蛋脸的漂亮大姑娘正好端出来一筐玉米面馒头,黄橙橙软蓬蓬的,贾一白似乎能感觉到一口咬下去的松软香甜,不禁口水直流。

    这时,听那姑娘甜甜地叫了一声:

    “娘,四大爷!”

    孟仁光愣了愣,接着咧开嘴笑道:

    “哟,英儿,长这么大了,越长越漂亮了!”

    姑娘连忙低头,抿嘴一笑,不胜娇羞。

    这时,又从厨房走出两个较小些的女孩,与漂亮的姑娘长得眉眼相似,只是年岁估计只有十五六和十四五。

    “哟,丽儿和玲儿也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他四大爷,这几个姑娘一转眼都长大了!”

    赵春花脸上全是笑意,可眼神中藏着一丝哀怨。贾一白虽然不解,但他来不及欣赏这几个如花般的姑娘,只想抓紧时间吃他个酒足饭饱。

    堂屋里八仙桌旁,孟仁道早已坐得端端正正,一副旧社会大家长的风范。半拉子头发挡住他左半边脸,只剩下大睁的右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孟仁光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坐下来,孟仁德进去后却不敢坐,只怯怯地叫了一声:

    “五哥!”

    孟仁道瞟了他一眼,没吭声。

    “春花,上菜吧,我快要饿死了!老八一白,姑娘们,赶紧坐下来,别愣着了!”

    孟仁光瞬间反客为主,而且明显比主人热情多了。

    赵春花“哎”了一声,然后一溜小跑,不一会儿就从厨房端来一大盆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猪肉炖粉条子。那猪肉肥瘦相间,若隐若现地藏在一堆白菜和粉条下面,粉条被猪肉的油水浸泡,根根粗大饱满,看上去无比诱人。

    “老婆,你带几个丫头先出去!”

    孟仁道突然冷冷地命令道,顿时把贾一白从胃里伸出的舌头硬生生地给剪断了,他咽了一口唾沫,看了一眼莫名其妙的赵春花和几个漂亮姐姐,他们也是一头雾水,但赵春花没有犹豫太久,立即拉着三个姑娘往门外走了。

    孟仁光只是眉头一皱,神情有些严肃,他抓起桌子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四哥,今天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拿老八和贾一白怎么样,但要告诉我一句实话!”

    孟仁道用那只突出的右眼盯着孟仁光,声音充满威胁。

    孟仁光低着头没回应。

    孟仁德的屁股先前只有一小半坐在凳子上,听到孟仁道的话立即站起来,拿眼瞅了瞅孟仁光,又瞅瞅孟仁道,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孟仁道缓缓转过头来,看了看坐着的贾一白又看了看站着的孟仁德,声音低沉,

    ”老八,我问你,为什么你说凤英生她时母女双亡?为什么把她藏在贾楼?为什么不让她姓孟?“

    ”我,我......“

    ”好,你可以不说,但你要说一句实话,她,”孟仁道一指贾一白,“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他......“

    孟仁德满头冷汗,他浑身哆嗦,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把求救的眼神投向孟仁光。

    但孟仁光仍然低着头皱着眉。

    孟仁道突然猛拍桌子,”忽“地一声站起来,指着孟仁德大吼:

    ”孟老八,不说实话是不是?“

    ”够了!“

    孟仁光终于发飙,把酒杯往桌子上墩了一下,酒水洒出一片。

    接着他抬起头来,命令道:

    “都坐下!”

    孟仁德赶紧工工整整地坐下来,孟仁道鼻腔里哼了一声,不情愿地重新坐下。

    “今天我们是来喝酒吃饭的,这些事不要再提。贾一白一看就是个女孩,这有什么怀疑的?!老五,你要是因为瞎了一只眼睛记恨上老八和一白,你的眼睛我来还!”

    孟仁光嘟嘟噜噜地说了一堆,好像说今儿个天气真好适合跑步晒稻一样稀松平常,却惊得其他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片刻,孟仁道突然笑了,说:

    ”四哥,你真会说笑话,眼睛瞎了还能还上?!“

    ”知道还问?再说也不是一白弄瞎的,还不是你自己用力过猛,自个撞到铲尖上?“

    孟仁光一边喝酒一边头也不抬地回击道。

    孟仁道右眼里闪过一道恶狠狠的目光,但他什么也没说,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连喝三杯,接着睁开腥红的右眼看了看孟仁德和贾一白,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老八,贾一白,不用怕,你们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还,尽管喝酒,喝吧,吃,吃!“

    一桌四人虽各怀心事,但都放开了肚皮狂喝海吃,正在贾一白撑得肚皮快要爆炸的时候,听到大门”吱呀“一声被撞开了,同时传来一连串“哈哈哈”的笑声。贾一白扭头一看,只见孟美丽正笑得东倒西歪,有一个跟她年龄相当的姑娘搀扶着她,也边走边吃吃的笑。

    她扎着一根干净利落的马尾,穿着大红的格子棉袄。两人边走边笑径直走来,到了跟前才发现一桌男人正盯着她们,孟美丽先大叫起来:

    “咦,害人精,你怎么在这里?”

    贾一白没理她,因为他正怔怔地盯着那姑娘——红扑扑的圆脸蛋,秀眉大眼,翘鼻小嘴!

    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发紧,浑身像被电击,跟着头皮一麻,神思恍惚,接着就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

    那姑娘看到贾一白,先是一愣,接着脸上慢慢浮上一抹怒意,冷冷地问:

    “你就是贾一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