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个颠簸,陈长安从不舒服的睡梦中醒来了。∑>
陈长安刚张开惺忪的睡眼,便听见那赶车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表示对驿道的不满,有好几句都影射到了高要县的县令,以及苍梧郡的太守。
前行护卫的县尉威严地往后瞪了一眼,男人惶恐地噤声了,苍白的脸上缀了几滴冷汗。
护送这些孩子确是大事,但倒不至于劳烦县尉亲自护送。县尉是自己向县令申请的,他正好到郡里有些事情。
于是,驿道上便出现了这样的一幕:精壮的县尉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两辆简陋的马车一前一后地跟在后面,马车的后面,还有两个骑着马配着刀的玄衣兵卒。
陈长安透过马车上的小窗,不时便看到一辆满载着货物的牛车经过他们的车队。有从苍梧郡治广信县方向来的,但更多的还是往广信去的。其中让陈长安颇为惊讶的是,前面一辆华饰精美的马车,后面跟着几十头堆满了各色货物的牛车,他们一行人马,浩浩汤汤地前往广信。
男孩看到威风不可一世的县尉在经过那辆精美的马车时,还停了下,满脸堆笑地同马车内的人请安。只是那车内的人,连马车窗帘都没有掀开,但县尉还是颇为愉快地接受了车内人的一句不耐烦的打发。
和陈长安同车的,还有三个外乡的男孩,他们都来自陈长安的临乡郭安乡。
高要县下辖四乡,符合今上要求的便只有这两辆马车上的八名男孩了。陈长安所在的乐平乡止他一人,郭安乡独占三人,而剩下的两乡则各有两人。
郭安乡的三个男孩,有两个应该出身赤贫,他们的爹娘给他们取名黄鼠、黑狗便敷衍了事了。而另外一个,姓张名俊,陈长安暗自想着,他是不是郭安乡里那个有名的张家人呢?但张俊一脸生人勿扰的冷淡表情,陈长安又不擅交际,所以他现在只是猜测。
黄鼠和黑狗从一上车就兴奋地谈论着县衙如何如何大,又如何如何好看,他们不停歇地讲着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陈长安就是在这样的嘈杂中渐入睡眠,但当他醒过来的时候,那两个多言的男孩已经睡着了,他们似乎睡得格外踏实。
张俊抱胸闭目,好看的眉眼紧锁着,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一般。
陈长安偶尔就会从窗外的风景中回转过来,安静地看着张俊白皙稚嫩的脸庞不安地抽动着。好几次,陈长安都想叫醒这个像是在梦境中挣扎的男孩,但他伸到半空的手最后还是都缩回去了。
傍晚的时候,县尉领着他们走进了恢弘大气的郡府之中。
八个未经世事的孩子都颤颤巍巍地跟在县尉身后,小心翼翼地踏进郡府之中。八个孩子后来都记得这一幕,郡府紧闭着的黑色大门在黄色的夕阳下显得威严无比,而他们只能从侧门走入。
当他们走入郡府时,当侧门在厚重的“吱呀”一声中挡住了夕阳后,他们觉得自己好像不一样了。某种升华的情感自心底而生,后来的他们向他们的后人描述他们的儿童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到这一刻。那种感觉就像是,天在这一刻给予他们启示,告诉他们,他们将不同凡人。
他们没有见到太守,只是被一名府门亭长带到一间装饰朴素但足够宽敞的房间中。
为了接纳他们,房间里多摆了几张显得突兀的木榻。黑狗和黄鼠兴奋地在榻上躺了一下,又欢快地跑到青铜灯旁,好奇的触摸着它冰凉的铜身。
县尉为他们点好了灯,然后故作威严地恐吓他们必须完全听从郡府的安排,否则不仅他们会被砍头,他们的爹娘也逃不了此难。县尉很满意眼前的八个孩子露出惶恐的神色,然后说,“明日,从长安来的贵人就会考察你们,至于考察内容,连太守都不知道。若是你们中谁走运,通过了这场考核,那么,贵人就会带你们去长安。”
说到长安的时候,县尉的眼中突然迸发出了强烈的憧憬,然后他啐了一口,“你们这群狗崽子真是有福,就算去不了长安,好歹到了郡城。你说你们这些泥腿子,得要积多少福才能到这郡城来,还能住上郡府的官舍!”
县尉又愤愤不平地骂了几句脏话,没好气地说道,“你们中没过的,到时候会有人带你们回这里,大概明天这个时候我就会来接你们。你们千万记住,在这里不管做什么都要听郡府管事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八个小孩稀稀拉拉地回答着。
县尉又啐了一口,“没出息的狗崽子!”
县尉骂骂咧咧地出去了,孩子们都松了一口气。但突然,门又被打开了,几个婢女端着大大小小的碗盘进来了。
她们熟练地将盛满菜肴米饭的碗盘摆在精致的红木案上,在开始狂咽口水的孩子们的饥饿的眼神中出去了。
黄鼠和黑狗并列第一扑上了餐案,眼睛放光地检视了饭菜一遍,就像是征战四方的皇帝登上了泰山,踌躇满志地俯视着他的天下。
黄鼠和黑狗眼疾手快地各拿起了一大块煮的烂熟的猪肉,贪婪地大口嚼食着。剩下的孩子也反应过来了,他们冲到餐案旁,同黄鼠和黑狗开始了争夺天下的战役。
唯有张俊,仍然站在原地。
他面露犹豫,脚向前跨了一小步,便又缩了回去。
如此迟疑往复了好一会,他终于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转身选了张他认为最干净的床,躺下了。他背对着正在饕餮的男孩们,因肚中的饥饿和食物的香味而显露出挣扎的神色,他默念起了《老子》,在难以忍受的环境中睡着了。
饭毕,陈长安问黄鼠,“张俊是郭安张家的子孙吗?”
黄鼠抚摩着自己涨起的肚子,脸上带着满足和惬意的微笑,“是啊,就是那个张家,清高得很!”
黑狗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对话,“他们张家啊,最是讲究了,就是县里的大户也没他们讲究的!每天何时起床,起床了该做什么,何时吃饭睡觉,这些都规定得死死的!听人说啊,他们张家的家规,加起来比六经还厚哩!”
黑狗夸张的声音吸引了其他的孩子,他们开始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反倒是第一个打开话茬的陈长安陷入了沉默。
他们都只是不过八岁的孩子,第一次离开自己的父母,离开自己熟识的乡里,尽管先前他们有些拘谨,但现在都欢快地打成了一堆。
而沉默的陈长安则始终将目光放在了睡着的男孩身上。不知为什么,陈长安总觉得张俊身上有种奇怪的吸引力,让他总是不自觉地寻找他的身影。
七八岁的孩子喜欢闹,但也容易累。不过一个时辰,榻上便都躺满了七倒八歪的孩子。原本从房外传来的其他县里的孩子的欢快声,也在慢慢地消散。月光下,一间间房里的黄色灯光都开始熄灭。
当陈长安吹熄了青铜灯上的三朵火花时,他注意到张俊动了动。
不知为何,他觉得张俊醒了。
所以,他留下了另外三朵颤颤巍巍的火花,在张俊的榻旁蹲下了,轻声唤道,“张俊。”
躺着的男孩的身子明显僵了僵,他犹豫了好一会才决定不再装睡。男孩翻过身,看着蹲下的陈长安。陈长安背对着灯火,他的前半身于是陷入了黑暗,但张俊能看到男孩脸上温煦的微笑。
男孩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用荷叶包裹着。
男孩慢慢打开了荷叶,一大块泛着油脂的冷光的猪肉,一小半的全鸡,还有三个张俊从来没见过的上面缀着点点黑色的饼。
男孩说,“这是大家留下来给你的,已经冷了,你将就着吃吧,味道不错的。尤其是这个,给我们送饭的姐姐们说,这叫做胡饼,是风靡长安的小吃。”
男孩眨着他的大眼睛,让张俊忽然想起了去年的七月七,他的娘亲牵着他的手,指着天上的两颗星星说,“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俊儿,那就是牵牛星,那就是织女星。”
张俊还记得他娘亲眼中的光芒,就像是倒映着天上的牵牛织女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