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地处偏僻的原因,无数岁月以来,江陵城总是安安静静的,直到昨天晚上。√br />
可惜,安静,总有被打破的一天。
那些本来是惊世骇俗的东西,可能在不经意间被轻而易举且静悄悄地掩埋,所以波澜不惊,所以无声无息,直到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直到蓦然被人看见。就像匾额上那个突然出现的 “神”字,因为出现在夜里,所以被夜色轻巧的掩盖,直到第二天清朗的早晨,被第五梦看见。就像平静了无数岁月的江陵城,直到平静在昨天晚上蓦然消失,城里无数的星士,无数已经离开了的星士,和无数还没有来到的,正在路上的星士,才蓦然明白,原来江陵城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平静,也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有许多未知的东西被掩埋起来。
“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恐惧。”正如这句格言所说的一样,未知的恐惧,在人类的所有感情之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而所有被掩藏的东西,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常常既等于未知,又等于恐惧。那么,不论其之前有多安静,多静悄悄,一旦展现,必然夺人心神,必然惊人魂魄,就像总是安安静静的江陵城一样,忽然之间,便撬动了整个星海世界。
往前看,静悄悄了无数岁月的江陵城,总是习惯静悄悄的。
三十六年前,西门八方和西门多舌来的时候,是很安静的来的。四百多年前,张问星来的时候,也是很安静的来的。更早之前的李家,同样是安安静静的来的。
无数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就算偶尔惊起一些浪花,也会很快消失,很快归于平静。江陵城喜欢安静,也安静了很长岁月。然而,漫长的蛰伏后,惊涛骇浪在无声无息间突然涌来,江陵城迎来了意料之外而且前所未有的变化。
不管是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凌空而渡的大星士,还是那一片诡异的巨大叶子,或者,是那些化作玉骨的无数槐树,可以说,这个晚秋发生在江陵城的事情,传播开来,足以震动整个帝国,震动圣地摩天崖,甚至,震动浩瀚的中土神州。
关键的是,这些事情,正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已经通过能够快速传递消息的灵虚兽传播开来,一夜过后,已经从江陵城传到了离江陵城并不太远的鸿鹄城等城市,辗转之间,开始往整个星海帝国波及而去,越演越烈,越传越广的态势已经很明显,而且,还有进一步往外蔓延的趋势。
可以料想,接下来的江陵城,会很热闹。会有无数低阶星士前仆后继,前来探寻这一系列事情背后的隐秘,会有无数星士想要掀开江陵城的面纱,想要追寻大道机缘,追寻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机缘。
未知,最恐惧,也最吸引人。
可惜,最终的结局已经被提前写好了,他们什么也不会得到,什么也不会知道,虽然他们自己并不这样认为。毫无疑问,人类总是有缺陷的,自以为是算是其中的一种。
江陵城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对总在追寻缥缈天道,总在追寻虚幻永恒的星士来说,就像毒品对瘾君子一样,拥有致命的吸引力,那么,自然会有许多自以为是的星士一边滚荡而来,一边幻想着自己会成为那个很巧的、得到逆天机缘的人。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潮流之下,谁看得清楚自己呢?谁又看得清楚别人看得清楚大势呢?
可以预见,总会有许多星士因此而来。
江陵城,或许可以脱下清冷的面纱,在即将到来的冬天,变得热闹起来。
日出日落,时间流逝,才一天而已,江陵城便忽然多了许多星士,而且,还有更多星士正在赶来的路上,江陵城似乎要迎来前所未有的大变化了。
天气变化很快,难得的好天气之后,是两个略显阴郁的日子。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人们的气势,江陵城变得拥挤起来,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多的生面孔扎堆出现在江陵城,没有停歇。
石磺恢复意识,苏醒过来的瞬间,便被一种恐怖的热闹击中。
嗡嗡声在他的脑袋里徘徊不去,他的记忆,停留在自己伸手去接那团红色液体,而后意识抽离,昏倒过去的那一刹那。之后发生了什么,过了多少时间,全部没有在石璜的脑海里留下痕迹,对他来说,从突然昏倒到清醒过来,不过是眨眼的时间罢了,中间没有空隙。所以,石璜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似乎捧住了一团液体,那么,到底怎样了?空中的一切还在进行吗?本能的抬头,然后,石璜立即意识到,现在是白天,很热闹的白天。发生了什么?石璜心中一惊,感觉一切都很莫名其妙,一切都很诡异,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石璜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过去的时间并不像自己感觉到的那样短暂。虽然,这显得很诡异,比一场梦,更像一场梦,但是,事情似乎就是往梦一样的方向发展的,而且,事情正在往更加梦幻的方向发展。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是白天,时间当然不会还是那天晚上。那么,自己昏迷了多久呢?一个晚上吗?或者,更久?
而且,自己在什么地方呢?什么地方会有这么热闹呢?
嘈杂纷繁的声音里,石璜的思绪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一点一点从惶惑茫然之中回到冷静自制的状态里,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江陵。因为,充斥在他耳中的那种热闹是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
但是,在眨了眨眼睛之后,石磺确定,自己还在江陵城,还在城西。往大了点说,石璜现在所在的地方,与之前相比,几乎没有改变。说得细致一点,当然还是有近百米距离的移动变化。不过,他当然还在江陵城。
石璜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总是坐在柜台后面,总是没有多少表情,却总是把一双眼睛四处看来看去的姓章的伙计。立早章,那个伙计,有个诨号,唤作柜台章。
那么,毫无疑问,这里是封家酒馆,是自己本来要来的地方。
因为,那个姓章的伙计,只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那张柜台后面。
自己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封家酒馆,在那张柜台后面。第二次看见他,还是在封家酒馆,还是在那张柜台后面,第三次,第四次,以及之后的许多次,当然都是一样的,没有例外。
看着柜台后眼睛转得飞快的伙计,石璜知道,这一次,当然也不会有例外。
有的人,眼睛转的飞快,或者是因为好奇,或者是因为机警,可能是好,也可能是坏。但面前的这个人,柜台后面的这个人,脸上没有表情,眼睛转来转去,大概是因为被他的老板,酒馆的老板,所影响。
被酒馆老板影响,所以,酒馆的伙计变得很懒,连表情也懒得做出来。然而,他到底是一个负责任的伙计,所以,他的眼睛一寸一寸的巡视着,努力照看着店里面吃饭喝酒,打尖住店的客人,审视着他们的需求,审视着他们来来往往,去去来来……
石璜知道,一个已经变得很懒的人,连表情也懒得做的人,是不会轻易换位置的。而石璜也确实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那个姓章的伙计,石璜每一次看见他,都是在封家酒馆。所以,这一次看见他,当然还是在封家酒馆。
石磺抬起头,从屁股下那张很大,所以确实很舒服的椅子上伸直身体。然后,石璜的视线里,出现了更多的东西,各种各样的星甲武器,以及突然多出来的正在挑选星甲武器的形形色色的星士。
他注意到那些星士的时候,那些星士当然也注意到了他。
或者说,那些来这里挑选星甲的星士,并非都是在挑选星甲,那些星士中的大部分,很大部分,来到这里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挑选星甲,而是为了看一个人,一个三天前的晚上,在无数高阶星士斗法之下,活下来的人,一个少年,一个据说无法凝星的凡人。
一个人在那样的环境里,居然没有不小心死去,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石磺揉了揉眼睛,他注意到了那些人的视线,但他无能为力,所以,他下意识的回避了那些人的视线,下意识的不问自己为什么那些人要看自己。
视而不见这件事情,石璜还算有经验。
因为无法凝练星力,石璜曾经无数次面对过这样带着质疑和好奇的目光,久病成良医,所以,他很自然的学会了不去想那些不该想,没有必要想的事情。但人活着,脑袋里总会出现一些问题,这时候,石璜脑袋里出现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冷清的封家星甲后院,也变得像卖酒的前院一样热闹了? ”
深吸一口气,石璜抬起头,蓦然看到了坐在角落里,似乎在生闷气的中年汉子。于是,石璜脑海里蓦然多出更多疑问,“奇怪,封老板今天怎么没有躺在椅子上呢?他不是每次都躺在椅子上的吗?”
往日的记忆自然流露出来,每次见面,都是躺在椅子上的中年汉子,这一次,居然没有躺在椅子上,石璜觉得很反常。
然后,石璜突然意识到,自己屁股下的,正是那个椅子。于是,刚刚只是坐直身体的少年,连忙挪开屁股,站了起来。旁边,看到石磺有点尴尬的爬起来,很无聊的中年汉子,好像终于有了精神。
他厚重的眉毛轻轻往上挑了挑,眼睛里露出深邃的颜色。然后,从凳子上站起来的中年汉子,仿佛无意识的瞥了下眼睛,看了一眼头顶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收回视线,他慢条斯理的把手背到背后,踱着步子,一步一步,轻轻走了过来,不疾不徐。明明不远的距离,却给中年汉子走出了一种万水千山的感觉。
站在躺椅旁边的石璜发现,今天的封老板,那个被他称呼为封大叔的中年汉子,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刚刚那一瞬间,石璜感觉,封老板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光,仿佛他的视线能够洞察隐藏在光明背后的黑暗,能够看到无穷远处的虚无和未来。
但是,感觉只是感觉,中年汉子的视线并没有看向虚无,他的视线,只是在椅子旁边的石磺身上一掠而过。然后,他一屁股坐了下去,满足的把自己蜷缩起来,满足的躺在椅子上,不紧不慢的闭上了那双让石璜觉得很深邃的眼睛,十分满足。
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石璜耳边响起来,“你小子可以啊,居然把我的椅子霸占了这么久。”
中年汉子说起话来给人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那种感觉,仿佛他根本不像是一个中年人,反而像是已经很老很老的人。
石磺有点尴尬,他听出了中年汉子语气里的调侃味道。他暂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情况很明显,或许是离这里很近的原因,所以莫名其妙晕倒过后,失去意识的自己,以某种自己不知道的方式,来到了这里,躺在了那张本来是封老板的椅子上,躺了很久。
那么,自己在那张椅子上躺了多久呢?
石璜不知道,因为除了“这么久”三个字外,封老板的话里听不出太多内容,所以,石璜不知道这么久究竟是多久。而封老板显然不打算继续说这个话题,因为,封老板闭上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刚刚说了一句话的嘴巴,还没有更多动静。
“三天。”仿佛知道石璜在想什么,椅子旁边,柜台章的声音突然响起来,给了石璜一个答案。
躺在椅子上,眼睛闭着,嘴巴也没有动静的封老板,在听到柜台章的话后,嘴角微不可查的撇了一下。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有一点很明显。人长了一张嘴巴,最先当然是用来吃饭的,但后来,这张嘴巴却几乎被用来说话了。自从学会说话,这张嘴巴,说话占用的时间,确实比吃饭占用的时间,要多了很多。可以说,很多人,一两岁就学会了开口说话,却一辈子也没有学会闭嘴。
那么,封老板大概是嫌弃他的伙计多嘴吧。
石磺扭头,睁大眼睛,看着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位,那位也看了石磺一眼,没有什么表情,但他仿佛知道石磺在想些什么,又好像只是纯粹的在嫌弃那位把自己蜷缩起来,躺在椅子上的家伙,他的老板,长了一张嘴巴,却宁愿闭着,没有把事情说清楚。
一个伙计,一个老板。老板,是椅子上躺着的那位,伙计,是柜台后半站半坐的那位,两者之间,只隔了两三米的距离。两者,仿佛都是很懒散的人,仿佛很像,却又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站在椅子旁边的石磺,扭头就可以看清楚柜台后那位伙计的脸色。但那位说了两个字后,便什么都没有说了,脸色木然。不过,虽然诨号柜台章的伙计只说了两个字,但他说的话,到底让石磺大吃一惊,“三天?自己居然昏迷了三天?”
石磺的脑袋里因为这简单的两个字,忽然涌出比先前多了许多的问号和疑惑。
三天?怎么可能会有三天?
如果不是天色大亮,现在明显是白天,石璜都要怀疑自己只是闭眼之后又睁眼了。失去意识前,他曾经记得时间仿佛走慢了。而现在,因为柜台章的话,他感觉,他脑袋里的时间仿佛走得太快了,快得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睁眼闭眼之间的这一段时间,有三天,而他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那么,自己真的昏迷了三天吗?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呢?
“那几件星甲饰品雕好了吧?”石磺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问题想问,可是,他还没有说,也还没有问,他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说,从哪里开始问,他需要想一想。可是,椅子上的人也好,柜台后的人也好,显然都对石璜的问题没有兴趣,对回答他的问题同样没有兴趣,所以,另外的问题从那张椅子上传了过来,打断了石璜的思绪。
问题来得很好,石磺终于从遥远而没有意义的遐想里回到现实,于是,十三岁的家伙悚然一惊,“对,星甲饰品,居然已经过了三天,可千万别不在了”。
对石璜来说,可以决定人生走向的,不是大事情,不是理想,不是玄妙悠远的思绪,而是近在咫尺的柴米油盐,是那几个不在了要赔偿的星甲饰品,是赔完后便等于要了他半条命的事实。所以,要分轻重的话,这才是重的那一端,很重很重。
几乎不用思索,石璜连忙伸手到衣袋内摸索,然后,他感觉到了星甲饰品的存在,于是他的心里满足的叹了一口气,“幸好,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