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杰见她依偎在原翼怀里,楚楚可怜的娇柔模样,好像自己倒成了那个欺负她的坏人。一阵愤慨,大声道:“够了!你刚才说,你叫做什么?夏笙循?不错,你的确是突然闯进了我的生活,又静悄悄的逃掉,可是哪有这么容易?咱们曾经发过誓,不论何时何地,不论相隔万水千山,只要世上还有李亦杰和南宫雪这两个人,他们就是最要好的师兄妹?现在你都忘了?你的下半生,也都打算逃开我?”
原翼道:“李兄,这样硬逼着一个女孩子,非要她承认自己是另外一个人,那有什么意思?她不是你的师妹南宫雪,这一点,我可以给你保证,难道你连我也不相信了?这世上容貌相似之人甚多,难道统统都是你的师妹?你不过是思念太甚,以致产生了错觉,见到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给她安上南宫姑娘的影子,再苦苦的坚信这些执念,那与走火入魔又有什么差别?”
李亦杰大受触动,但嘴上仍死充硬气,道:“空口无凭,我不相信你们说的话。我要她摘下面纱来给我看看!如果当真不是,叫我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都不妨!”原翼话里也隐约带了些怒气,道:“李亦杰,你给我适可而止。别人戴不戴面纱,同你又有什么相干?你凭什么横加干预?”
李亦杰不愿与原翼多做争辩,跟他说得多了,本身有理之事也会被他搅到无理。深吸一口气,走到夏笙循面前。夏笙循立即警惕的后退几步,就连原翼也同时周身戒备。
李亦杰向周围扫视一圈,哼了声,冷淡的道:“好,我问你一句话。如果说了真话之人,心是不会慌的。你即将嫁给原公子为妻,到底爱不爱他?这场婚事,果然是出于你自己的选择?”夏笙循道:“爱,自然是爱。若不是有你不断捣乱,今天本应是个很美好的日子。”李亦杰道:“什么美好?难道你真打算将自己献给他?我看得出来,你,不快乐!”
夏笙循微微一怔,抬了抬眼皮,道:“哦?凭什么这样说?”李亦杰道:“感觉!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里,也都透出一股深切的忧伤和无奈。如果你不愿嫁,为何又要勉强自己?难道又有什么该死的苦衷?”
夏笙循很有几分惊异,抬头瞪视着他,最终才冷笑一声道:“你太想当然了。世上哪有这许多苦衷,到时仅你一人做大侠,去拯救沉湎于痛苦中的黎民百姓,是不是?你又见过多少世面,看到过多少女人,凭什么轻易断定他人感受?有的时候,笑不一定是快乐,流泪,也不一定是悲伤。”
李亦杰道:“不错,但那一股从骨子里流露出的哀伤,欲语还休的无奈,当我站在你面前,便能无孔不入的体会到,这难道也能做得假?你可以不承认自己是雪儿,但我却不能否认对你的那一份熟悉感,好像几百年前就认得了似的。难道你敢说,你就没有相同的感受?”夏笙循更是惊震不已,身子微微一颤。
原翼强按怒意,道:“李兄,我将你当做朋友,才带你来此,你想去找南宫姑娘,以后我也可以帮你,却何必非要这样难为笙循?我邀你进府小歇,是做客来的,不是给你耀武扬威的地盘!”掌心在一旁的雕木茶几上重重一拍。
夏笙循忽道:“罢了,罢了,你们争来争去,不都是为了我的脸?好吧,你要看,我给你看便是了。之后就请免开尊口!”说着猛的抬起手向面纱掀去。原翼一惊,半空中提掌拦住她手腕,道:“笙循,不要……你不必向他妥协的!”
夏笙循冷笑道:“这不是妥协,不过是我用来证明的一种方式。今天不看这一眼,他是不会死心的。我固然可以被他侮辱,但我却绝不能容忍,一向心高气傲的你,为了我,甘愿受他的气。”
说着一把将面纱扯下,抬手一抛,一块轻飘飘的白纱在空中轻盈飘落,就如一片羽毛般。翻飞的纱巾暂时遮掩了相持的两人视线,随即那白纱飘过两人肩头,打着旋儿,静悄悄的落了下去。一张白璧无瑕的面庞出现在两人面前。
李亦杰惊讶得手脚都忘了活动,道:“你……你……”原翼脸上则带有一种混杂了多种情绪的表情,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喜是忧,是悲悯是愤怒。
夏笙循指尖从脸上滑下,停靠在肩头,捏着一块绣帕,声音虽轻,而心意坚决地道:“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清楚,我虽然拥有一张同她一模一样的脸,但我毕竟不是她。你若当真有所余力,不如仔细的去各处找一找,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永远都得不到满意的答案。”
李亦杰心脏怦怦大跳,想听她会如何评价自己,却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心里百般的不畅快,道:“我还是不信。那莫非是你以前……有什么孪生姊妹,自幼失散,分与两家抚养?”
夏笙循冷笑道:“梦想永远比现实美丽。可当一个人真站到了这块地方,所怀的定然都是这种被剔除的空无感。你已经确定我不是南宫雪,就想借其他渠道,自欺欺人,寻求安慰?”
原翼忽地插话道:“你说她长得与令师妹一模一样,那脾气呢,性格呢,身材呢,也都一模一样?”
李亦杰受他启发,又将夏笙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道:“她的性格,比雪儿文静些,更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如果叫雪儿这样捏着嗓子说话,只怕她一句都撑不下去。至于身材,她似乎更高一点,更瘦一点,但……一个人失踪了几个月,身形外貌,难道还有一点儿都不变的么?”
原翼道:“自其变者而观之,万物生生不息,时时刻刻都在运转。人的相貌,归根究底,还是从同一具模子里刻出来的。也许某一天,你也会碰到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而彼此毫无瓜葛之人,都不稀奇。因为我真心爱着她,所以我知道她是夏笙循,而不是南宫雪。反观你若是在乎南宫姑娘,又怎会将她认错?”
李亦杰苦苦思索,这时也仿佛发了懵,道:“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难道眼睛也会骗人?那到底什么才是真实可信?”
原翼淡淡一笑,道:“不错,正因我们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时忽略了理性判断,才衍生出种种误会。一个人不仅由外貌形成,还有她一切的思想和脾性。你用心感受,她是不是与你认得的师妹大有不同?”
李亦杰又忍不住向夏笙循多看了两眼,道:“即使是感觉,我也相信她是雪儿。我们在一起不下十数年,她的言行习惯,我最为清楚不过。虽说,两人确是有不少差别,但那极有可能是出于刻意伪装。难道你想告诉我,感觉也不准?”
原翼道:“那我请问你,目的何在?南宫姑娘转变一切,就为了不与你相认?若她对你,当真已是如此排斥,那听我一句良言相劝,也就不要再勉强她了。至于感觉,我就这样给你说,你也不能完全信任。有时我们眼中见着的错误景象,又或者是,旁人有意给你制造出的幻觉,都会在你的脑中同时形成一种错误的感觉。如果对它深信不疑,你就永久偏离了正道,这其中复杂得很,等你经历多了,自会明白。”
听他语气,倒似是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一般。李亦杰汗颜莞尔,忽道:“要说最大的不同,夏姑娘,我的雪儿绝不会像你这样别扭。对一个分明是你熟悉之人若即若离,用客套伪装出一身的刺,伤害自己,也伤害旁人,还真不是个正常人做得出来!”
这话已说得极为刻毒。他自问还是个善于自控之人,却不知为何,到了夏笙循面前,总有股怒气喷薄欲出。似乎只想攀住她双肩,狠狠摇晃着她,让她承认自己改了祖宗名姓。
夏笙循惊愕一闪而过,也不示弱,道:“要我对你一个初次相识的陌生人,全不设防,摆出副欢天喜地的迎接态度来,又岂是一个懂得自重的女子做得出?李先生听说过疑人窃斧的故事没有?你一起始就用错误的尺码来衡量我,并肆意评判,我的言行举止,在你眼里自然处处有错,处处是破绽。好了,你毕竟是翼哥哥的朋友,我是你的弟妹,不愿与你吵架。今日双方情绪激动,不宜置谈,何妨暂且各退一步,改日再聚?那时希望李先生不要再将我认错。”
李亦杰冷笑道:“好一副伶牙俐齿!现在我终于开始相信,你并不是雪儿了。她向来谦恭礼敬,绝不会如你这般刻薄。”
夏笙循道:“一个对男人事事依顺,指望留住他们的心的女人,恰恰是最可悲的女人。男人之心有若空谷幽泉,四通八达,不论你往任一处堵截,他都可从旁绕开。堵得越牢,则更易令他生起反抗之心。与其徒劳无功,不如牢牢守住本源,时不时地浇灌着它,至于下游,索性顺其自然。也即是说,翼哥哥将来想做什么,愿听我意见是最好,如若不愿,也可放手去做,不必事前同我商量。他是闲云野鹤之士,不可能为了我而长久停留。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不成为他的牵绊。只要他心里有我,两人也不必非要从早到晚的厮守在一起。”
李亦杰冷笑道:“你的想法还真新奇,在女子以夫为天的世局中,就更为难能可贵。这一点,你比雪儿开明。原公子有幸做得你的丈夫,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这话本是讥刺,但一出口外,却冒出些酸溜溜之意来。自己也不懂这莫名醋意从何而生,甚至比以往看到南宫雪与暗夜殒在一起时,更深更烈。
夏笙循道:“修福有什么用?一个人最重要的,还是懂得惜福。知足者常乐。翼哥哥,李先生要走了呢,你不去送送他?”
原翼慌忙应了一声,道:“好,那你一人多当心。”夏笙循微笑道:“翼哥哥说什么呢,我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瓶。何况你将他送至门前,便即折转,来回不过几步路程,我也不会就出岔子。你啊,就是太宠着我了。”她此时说话的神情,敛去锋芒,全然成了一副向夫君撒娇的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