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正下着小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被这场雨打得猝不及防,乌泱泱地朝四面八方散去。小贩们收起摊子,可能今天没有赚多少钱,气愤地骂了几句贼老天。
月华界的雨就这样,说来就来,一点征兆都没有。
乌云笼罩之下的天空比以往暗得要早一些,当最后一抹余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漆黑云团中,群山齐暗,天光漆漆。
一位年轻道人撑着伞,漫步在雨中。洁白的儒衫一尘不染,雨珠坠落砸开的水花在他脚边绽放,折射出七彩的辉光。他仿佛是一团黑暗中唯一的光芒,与漆黑的世界格格不入,彼此分裂。
他望了一眼远山,远处的山梁竟动了一下,好似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开始缓缓移动。
自西向东,头在山之头,尾在山之尾。一个硕大的蛇头悠然抬起,身躯绵延不知几许,碧绿色的瞳孔环顾四周,最终盯上了大雨中的年轻道人,散发出异于蛇类本性的温润平和。
年轻道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似是自言自语:“去师傅家看看好了。”
国师府坐落在一条不起眼的巷道之内,若是第一次来,怎么也不能把这个门上贴着发白福字,楹联破烂的大门联想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
年轻道人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他轻轻推开大门,沉闷的嘎吱声还和十几年前一样,听得人耳朵难受。
一进大门,就听到丹心国师的声音从院落内传出:“读书呢,不是要你们死记硬背书里面的道理,而是要你们通过读书使自己变得聪慧。”
“可是先生,我觉得我挺聪慧的,不需要读书。”一个年纪不大的邋遢小子皱着一张小脸苦兮兮地说道。
丹心国师把书本扭成长条状,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既然你那么聪慧,怎么就不见你把《太平要记》背下来呢?别跟我打马虎眼,今日的抄写一遍也不能少。”
其他同伴见邋遢小子吃瘪,顿时开怀大笑。
他们都是附近街坊邻居家的孩子,听说住在这里的是个读书人,就厚着脸皮让自家孩子在这里学读书写字。这条街道不是富裕人家该待的地方,能住在这里的生活条件都好不到哪里去,至于上私塾更是想都别想。
先前他们还担心新来的邻居是个读书人,不好接近,没想到这个样貌气质都绝佳的儒生一点也没有出尘气息,世俗得很,跟谁说话都是笑眯眯的,半点脾气没有,一听他们的请求就答应了下来,让那几个顽劣的孩童在他这里启蒙。
久而久之,儒生这里也就成了一个小私塾,只是不收取任何费用而已,有时还会包下这些孩子的三餐。
附近的人们对此感激不已,他们做不到太多,但每次上门总会拎点东西。有时候是一条鱼,有时候是一张虎皮,有时候是一长条的精肉。光是这些就让儒生的妻子相当满足,连带着儒生也更加开怀。
楼玉京就是丹心国师教大的,只不过现在改口了,以前叫先生,现在叫师傅。
一想到自己什么都没带就来到师傅家,楼玉京心虚不已,想着是不是该出去买点东西,却没想到被正准备晚饭的师娘看到了。
“玉京?你什么时候来的?快进来坐啊。”
丹心国师的妻子长得很普通,就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妇人,姿色和气质没有一样比得上丹心国师。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妇人却能让丹心国师为她大隐隐于市,让楚国最年轻的三清修士对之行大礼。
“师娘,我才刚到。”
国师的妻子笑着牵起楼玉京的手,把他拉进大门,就跟以前一样。她笑着责怪道:“你都好久不来看望我们了,让我看看,嗯,长高了,也没长残,还是那个顶俊俏的小伙子。说起来你也该是成家立业的年岁了吧,有没有心怡的姑娘啊?”
楼玉京红着一张脸:“这就不用您操心了,我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肯定会告诉您一声的。至于许久没来……师娘可千万别怪我,要怪就怪师傅,是他老人家给我布置了许多功课,这才没能看望师娘。”
丹心国师听到了楼玉京的声音,连忙朝他的方向大喊道:“小子少在我夫人面前摸黑我!”
“教你的功课吧!”国师妻子反过来喝道。
丹心国师咂了咂嘴,没敢顶嘴半句。
楼玉京笑得眯起了眼睛,师傅还是这么惧内。
小私塾放学很早,因为这些孩子年纪不大,已经要帮家里人干活了。望着这些孩子冒着大雨嬉戏打闹的样子,丹心国师怅然道:“你小时候就跟他们不一样,成熟得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楼玉京站在丹心国师的身后,轻声说道:“如果不这样,师傅多半不会关注到我。”
丹心国师摇了摇头:“你这个争强好胜的性子该改一改了。”
“不争得师傅开山大弟子的身份,如何能一览九州风云变幻?”楼玉京笑道,“争一争也是好的,至少自己知道已经努力过了。”
“你啊……”丹心国师叹了口气,“那么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楼玉京没有片刻思索地回答道:“自然是跟您讨教学问。”
丹心国师迟疑片刻后缓缓说道:“我曾对你说过,做学问最终是要做到遗忘,忘记前人的语言,学会自己的思考。书里面的道理无所谓对错,因为它们都是死的道理,而这个天下终究是人的天下,再高深的道理也要人去执行,那么必然会沾染上人的气息。
你跟我讨教学问看似没什么,但你总会将其视作至理名言,全然不顾我给这个道理加上了哪些条件,而这些条件是否适合你自己。
因此在为你启蒙之后我便不再传授你学问了。学问是要你从我、从前人、从书上的道理中找到漏洞,并加以总结才能得到的,那才是独属于你一人的学问。”
楼玉京默然,他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并不是丹心国师偏心,不肯教导楼玉京,相反的,是因为他对楼玉京给予了太多厚望,不希望他和自己用着一样的道理,走上一样的道路。
“学生明白了。”楼玉京俯首作揖。他自称学生而非弟子,正是他将丹心国师视作先生而非师傅的体现。
丹心国师拍了拍楼玉京的肩膀,两个看上去年纪相差并不大的道人站在小楼中,又好似站在风雨中。
“陛下的动作我估摸不透,这还是第一次。他拼着多年的情分不要也不让我淌这趟浑水,越是让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丹心国师面朝雨幕,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峰,“从调离楚越明开始,一切就已经脱离了我的计算,随之而来的便是凌千城的回京,再是灵胎供奉的选拔。我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郁,所以才会让你成为内定四人之一。”
“那么古澈呢?”楼玉京问道。
“陛下知道你是我的弟子,还会放心你吗?我摆明了车马让你出现在陛下眼前,就是为了让陛下盯紧你,因此你是我用来迷惑陛下的一招,真正的后手其实就是这个古澈。”丹心丝毫不顾忌地说道,“古澈此人我有些看不透,但我有把握控制住他,至少在他弄清楚陛下究竟在谋划些什么之前,还不能动他。”
楼玉京点点头:“弟子明白了。”
丹心国师回首对楼玉京笑了笑:“我不教你学问是因为你足够优秀,我不把这件事交给你也正是因为你无需我为你谋划。你不必心怀不满,将来用得到你的地方多了去了。”
楼玉京说道:“我并没有心怀不满,反而对古澈这个人充满了好奇。他能在落后一个小境界的情况下打败吴歌,已经够资格入师傅您的眼了。”
丹心国师瞥了一眼楼玉京:“得了吧,你是我教大的,我还能不了解你?若非你心怀不满,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来我的府邸?那个古澈倒是的确有些了不得,底蕴深厚不下于你,遇到我之前已经是半步三清的修为,又看不出名家指导的痕迹,多半是有些学问了。”
楼玉京自信一笑:“我的学问一定比他的好!”
“师徒俩在说什么呢?该吃饭了!”国师的妻子在门外喊道。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今天你可是有口福了,张屠夫上午刚送来一大块牛精肉和牛排骨,你师娘都忙活一天了。”
“那可是赶巧了,要不徒儿去买几壶酒?”楼玉京试探道。
丹心国师目光一凝:“不了不了,你师娘不允许我喝太多酒。”
他嘴上这么说,暗地里又跟楼玉京传音,要松花街张字号家的老酒。
楼玉京开怀大笑,师傅果然还是惧内的,这个不好的习惯一定不能学过去,不然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哦……不过,貌似也不错嘛。
“以师傅的修为,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何必蜗居在小小的楚国呢?”
“到那时,你所见的丹心就不是丹心了。”丹心国师嘴角掀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我师傅曾说过,人这一辈子总会见一次丹心,再见面时,丹心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