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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澹便没有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尽管后来他无数次地后悔——而是聊起了那幅添加了许多上下文的刘敢辜语录体。※>
“小陶那天写的书法, 断章连接的句子从何看来?”
陶清风一怔,那天之后, 自己进组待在影视城, 没有时间去图书馆看《本纪稿》和《通鉴稿》最后成书的情况, 也没有时间去找那本他很感兴趣的《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
他倒是曾经看沙洲指挥一堆助理,个个捧着平板查奏章格式,从而顺利学到了“上网查书”这项技能。
然而很快陶清风又意兴阑珊,因为他发现那个小方盒子连通的据说“世界上什么都有的”窗口, 能查到是书籍多半是“扫描件”, 很多古籍甚至根本没有, 包括他感兴趣的那本《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在沙洲助理们各种哀嚎的“臣妾们做不到”的背景音中, 陶清风也没有找到《天胜本纪》和《大兴通鉴》的完整版——但他以为仅仅是“世界窗口”上面找不到,真正的图书馆, 或者古老的书阁中,肯定是有的。
那天他听到严澹批评孟小丹不亲自翻找《历代通鉴语录体》的五百卷, 便也去找了网络上的《历代通鉴语录体》,然而在线阅读的内容非常简陋,不足十分之一,唯一完整的还是个“20g”的扫描件,便明白了孟小丹的难处。
说到20g这种概念,由于点开“世界窗口”里各项目都很快速, 陶清风便也以为很快能取得这份扫描件, 没想到实在太大了, 很久很久都没能下载完全。
陶清风去问苏寻为什么会这么慢时,对方一副“什么学习资料能有20g?小陶哥你下的是动作电影合集吧”的吐槽,让陶清风莫名其妙地汗毛直立,他又听不懂,觉得对方眼神说不出诡异,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转了话题揭过去了。由于速度实在太感人,最后也没能把那份资料下载,没核对成功。
今天听到严澹一说,陶清风呼吸一窒,暗道糟糕,心想难道就算那五百卷搜刮空了,其实也是不完全的记录?自己想当然地以大楚弘文局的《天胜本纪稿》和《大兴史鉴稿》原始材料补全。但实际上,那些材料,并没有流传到这个时代?
——严澹肯定要他说出处,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大楚的候补校书郎之一,当年专门整理前朝起居注,搜集资料,编撰前朝史书的吧。
陶清风心念电转,只有采取最无奈的一个办法——耍赖了。他装作努力地想了一阵,以无辜的眼神看着严澹:“其实我……我忘了。小时候,在一本旧书上看过,但是现在,找不到那本书了……”
这真是陶清风来到这个时代以来,想出的最没说服力的借口了。他没有放过严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心理一阵愧疚:严老师,我甚至可以把大兴所有帝王没流传下来的《本纪》全文背给你听。但我又如何自处?如何解释?
严澹心中大呼可惜,他基本已经相信自己脑补里的:有善本存在。但已经找不到了。小陶记在脑子里的内容,虽然严澹想要无条件相信,那些成文也的确非常契合,但真正做起研究来,是断不能以此为凭的。
不过,既然真的有善本,说不定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并不需要弄清楚内容,只要确知“是存在过”这件事,就让严澹内心大慰,他反过来安慰陶清风:
“没关系,你记得,就很好。那么《体用论疏》上下文,也是你小时候看的么?”
陶清风赶紧顺着话里台阶下,点头道:“是啊。印象挺深刻的,一直记到了今天。可惜那些书恐怕找不到了。”
他那一瞬间,深刻体会了弘文局同僚们说的“孤篇难证”的遗憾:很多有价值的记载,由于是孤篇,查不到作者身份和成书情况,便难证真假,不能被编入正史。
而如今,他便是那个“孤篇”。在一千年后,只有他一人,来自古老的时空中。视线渐渐模糊,陶清风赶紧低头,屏住呼吸,把那股心中酸楚压下去,以免眼眶发红露出端倪。
严澹点头,没穷究追问了。他发现陶清风神思有郁,心想好不容易吃顿饭交流,本来该是愉快之事,却惹得小陶因为找不到书而内疚,就得不偿失了。
严澹在知道了陶清风现状后,在惋惜之余,也觉得此人值得一交。既是交友,最重要的还是开心。于是严澹打开手机上备忘录,写了一些东西,推给陶清风,笑道:“不说那些了。我们来做个游戏吧。学术界值得把玩的东西——多得是。”
陶清风抬头,望着那轻松的笑容,内心忽然一窒:模糊的视线还未完全转清晰,那一瞬间,他依稀看到,隔了千年的时空,燕澹生在朝着他,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陶清风赶忙低头,顺着严澹手机上移开的修长手指,镇定下来,将备忘录里的句子收入眼底,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是著名的经学五争,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这逐渐占据学术界的统治地位,发生了不少的纠纷。其中最出名的,有五项。
陶清风看着那些熟悉的辩题,笑问:“怎么玩?”
严澹招呼服务员,取了一沓便签纸和两支笔,给两人各揭了五张,道:“借东风的玩法。”
借东风是三国时的典故,赤壁一战前夕,诸葛亮和周瑜商讨进攻曹军的计策,两人各在手中写了一个“火”字,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经学五争,每个论题都绵延千年,无高下之分,仅是不同的研究流派。严澹的意思,就是两人各写下每个经学之争,自己所站之立场,拥护之主张,不知有没有瑜亮的默契度。
严澹和陶清风相视一笑,各自提笔,在便签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答案,然后摊开,排在了一起。
“一、今文,还是古文。”
——“今文”,“今文”。
今文经是隶字,古文经是大篆,这是孔子的论作字体和篇目的争议,孰为真假,至今依然有不同学派的道理。
“二、齐学,还是鲁学。”
——“鲁学”,“鲁学”。
鲁为孔子讲学的地方,齐为孟子,荀子游学的地方,经学在齐鲁盛行,齐鲁两国口音不同,文字不同,经解不同的争论,就发生了。
“三、师法,还是家法。”
——“师法”,“师法”。
西汉立五经十四博士,师学由此始。东汉却更重家法,师与家之争由此始。
“四、官学,还是私学。”
——“官学”,“官学”。
官学有学官,开坛置弟子,传布更广。私学就是由私人传授,由西汉伊始。二者都各有传承至今。
“五、汉学,还是理学。”
——“汉学”,“汉学”。
汉学是西汉时的主流思想,主张“通经致用”,主要是书本上的经学;而理学是后来大儒们发展出的另一个学派,区别天理人欲,讲究明心见性,是抽象心理上的经学。由旻末开始的争议,也直到现代,还悬而未决。
严澹和陶清风对视着,两排一模一样的字眼无声昭示地十足的默契。他们沉默不言,然而眼中温柔笑意感染到了彼此的心里。陶清风透过严澹的双眼,那双通古幽微,神似故人的眼睛,心中感到一阵阵绵长悠远的安心余韵。严澹周身涌现出陌生却温暖的怀念,像远古召唤的海浪,一声声唤着什么。深邃的潜意识海底,渐有巨大的影子浮上海面,却无法看得分明。
这样沉默、却又默契温馨的气氛持续了几分钟,两人才如梦初醒般,彼此对视着笑开了。他们愉快地交流了一番五争简介,发觉各自观点见解,难得地深得彼此之心,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过了一个多小时,苏寻来接陶清风时,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话题。严澹坚持留了个陶清风的电话,陶清风也十分乐意。虽然严澹还是不知道陶清风的具体工作,但那并不妨碍他兴致勃勃地约他下次工作结束后,去华大里参观游玩。
有朋来矣,不亦乐乎。陶清风脸上也一直挂着放松的微笑,在坐车回影视城的路上,还在不停和严澹“发短信”,继续聊着经史的有趣话题。
熊子安说:“什么花痴,这叫‘好逑’——反正你现在也不知道他是你名义上的叔叔。但,不能夸张,不是偶像剧那种套路。”
刘琦回撇撇嘴,她之前表演时,带了偶像剧里一些习惯。比如第一次出场时像小鸟似的围着归宁皇后叽叽喳喳撒娇——被熊子安毫不留情地批了。不过几场狠狠打磨下来,她现在基本上心静了,不会刻意犯那种蠢了。
这一条拍摄的时候,刘琦回便拿捏着神态变化,以小姑娘式的好奇地望向广积王子。陶清风心中想,依照广积王子的多礼,不该视若无睹的。
那么该以怎样的眼神去看小姑娘呢?陶清风不由得想到了当年游街时被注目的情景,头稍微侧过,温柔得体的眼神,看了节义郡主一眼。
刘琦回毫无反应——或者说等她反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钟玉皎和熊子安几乎同步地说,“接住啊。”
那个接住指的是接戏,陶清风加了一个眼神过来,刘琦回应该怎么接,取决于她对剧本人物的理解。
刘琦回思考着:“导演,钟老师,陶老师,我再来一次。”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该怎样去接这个眼神。
熊子安提醒她:“郗鹿,从小在宣府长大,没见过多少读书的男子。”
钟玉皎依然吝啬言语:“衣服是旧的。”
刘琦回大致理解熊子安导演的说明,郗鹿从小见的都是宣府民族里的粗犷男子,头一次见广积王子这样文质彬彬的俊美少年,应该表现得应该青涩些,可是具体该如何表现,她还要再想。但她又听不懂钟玉皎的提醒了,其实钟玉皎是想让她意识到,伪装进城穿的衣服很破旧,在面对英俊男子注视时,郡主内心应该有一种害羞并惭愧的情绪。如果钟玉皎来处理这一段,她想着可能要悄悄把手往后背,遮住袖子上的破洞。
陶清风第一次被人叫做老师,感觉还不坏。他深受三人行有我师焉的影响,觉得应该分享一些经验。当年探花及第、御马游街,街上人山人海,少不了很多待字闺中的少女——不看小姑娘时,她们可劲儿地盯着陶清风看。当陶清风去认真注意谁时,她们马上就害羞低头,移开视线了。
所以陶清风对刘琦回说:“演害羞,就低头。”
刘琦回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该如此。”只有陶清风的提醒,是她马上能实施的具体操作。她从心底感谢他。
在陶清风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熊子安和钟玉皎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陶清风的背影,并没有多说什么。
这一条陶清风加了眼神过去后,刘琦回马上移开了那雾蒙蒙的眼神,还小小地绞了一下麻布衣带下摆,摄影机没有放过这个细节。熊子安也基本满意了。
“琦琦进步很大。这个小动作可以剪进预告片里。”
陶清风竖起耳朵:预告片?
他搜索记忆里的画面,大概知道了预告片是一段短的视频,概括归纳影片亮点,吸引人的注意。主要的角色都会露脸,让观众们心里有数。
现在自己只拍了一条半,要制作预告片的话,自己的画面应该是昨天的写《怀仁》吧。
“老熊,你要给我剪帅一点。”钟玉皎因为提前完成拍摄任务,感到格外轻松,也开了一个小玩笑。
“给你剪骑马斗狼的那一段,够帅了吧。”熊子安和两人寒暄完,放她们回去休息。剩下陶清风和群演,继续磨前面第一句持符救人。
现在陶清风又明白了一点:之前他和导演都觉得不对劲,是因为在这一幕中,既有怀疑,又有生涩,有广积王子的正义感,还有他色厉内荏地以长官的威严去震慑叛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没有很好的层次。一个人的表情再丰富,也不可能同时表现出三四种心情,必须递进好,才能处理掉这一条。
陶清风不知道,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完成了“主次感”的认知,这是许多演员,多年都不能领悟的东西:演员表现的确需要丰富多样,角色有时候心理变化也很复杂。但每个镜头之下,角色身上总有一种最重要的,必须被连贯强调的东西。
怀疑那一层情绪已经被钟玉皎帮忙挪到后面了,剩下的……陶清风并不难演出“正义感”,广积王子在《六言》里《正气》一篇里,就曾感慨过:书生怒见不平处,磨损笔下万古刀。※在官场上待过一段时间,陶清风很容易激发出这种正义感,并且他觉得这才是广积王子那个时候最主要的心情。至于青涩和色厉内荏,只是附加在此上,处世不太成熟的表现。
对于广积王子这个角色来说,五场戏都是他善良的描写,那么正义感自然必须占据主要地位。
虽然没人教陶清风这些东西,但他的途经:以广积王子的文论诗作去体悟这个人,去共情——当然剧本上的广积王子并不是历史上真正的广积王子,陶清风需要领悟的是剧本上那位。可是剧本根据史料文论编写出,陶清风对应到原始材料上面去,当然对角色的把握不会偏到哪里去。
熊子安也觉陶清风新的这条表现:呵斥叛军时,眉头微皱,虽然声线有些颤抖,但是持符的手非常平稳。这一条就比刚才顺眼得多,除了群演几个表情没到位,再纠了一次外,竟然就这样顺利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