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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是非!你又晚归!还不赶紧过来!”
大师兄脾气最暴躁, 为人最古板, 也最看不惯无是非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无是非怀疑他每次看见自己是不是都要血压飙升, 光溜脑袋上一根根青筋血管爆起来,他都替他难受。
“大师兄, 你怎么又生气了, 消消气,消消气。”
无是非笑嘻嘻地走过来, 在空着的一个蒲团上坐下:“是不是没吃饱?没吃饱人就容易暴躁, 我的柿子分你咬一口……”
他说着把啃到一半的柿子递给那和尚, 对方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只看着住持说道:“师父!今天一定要处置无是非。这斯整日游手好闲,早课不上, 晚修不修,从早到晚不见人影, 只知在山下胡作非为,大钟寺的好名声都被他败光了!”
无是非撇撇嘴, 见他不理自己的柿子, 便收回手又啃了一口, 嘴里还嘟嘟囔囔:“本来咱家也没啥好名声,成年累月不见人进庙烧香,佛祖像都破得掉泥渣。”
“不得对佛祖不敬。”
住持原本一直闭眼打坐装死, 听见无是非嘟囔, 这才微微睁开眼睛:“了非, 你且说你师兄问责的有无道理,是否早课不上,晚课不修?”
了非是无是非的法号,他的名也是住持取的。
无是非,了是非……看得出方丈非常怕他惹是非了。不过无是非心知自己这一辈子是不可能不招惹是非的,住持的好意他只能心领了。
无是非对自己的名字挺有归属感,但是对“了非”这两个字却总是没感觉,大约因为从心底不觉得自己是个和尚吧?
无是非就知道住持要拿个错处处罚他,好给大师兄出气,要不然他肯定又要嚷嚷着把他赶下山,住持简直对大师兄宠上天,每次都要罚他。
无是非啃完手里的柿子,隔着老远把柿子蒂投进角落的垃圾桶:“师父,我不上早课晚课,是因为去做正事了嘛。不信你去厨房看看,我化了……”
“是,还是不是,哪里来的这诸多废话。”
住持严厉地瞥了无是非一眼,只不过他须发皆白,慈眉善目,这一眼对他没什么威慑力。
无是非翻个白眼:“是——”
“既如此,那就罚吧,今晚你不要睡了,就在佛堂抄经。”
无是非抗议道:“你还不如打我一顿!”
让他抄经书?这不开玩笑么!他字儿都不识,笔也不会握,更别提写了,抄一夜经书还不得抄废了?
“就这样定了。”
住持说完就朝坐在中间的和尚说:“了悟,你去厨房看看,把了非化到的饭食处理一番,尽快用过晚饭,让他去抄经。”
了悟是个有点胖胖的和尚,笑起来很可亲。他从地上爬起来应道:“是,师父,弟子这就去。”
无是非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了悟,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了悟犹豫一下,指着无是非说:“师父,弟子一人忙不过来,让六师弟来帮忙吧。”
他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意图好像太明显了,不自在地搓着手“嘿嘿”笑道:“厨房里的事,六师弟……比较、比较擅长……”
“好好好!我去给三师兄帮忙!”
还没等住持发话,无是非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给三师兄打下手!”
住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大弟子,叹口气道:“那你便去吧。”
“师父!”
无是非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推着了悟往外走:“快快快!别耽误了众位师兄吃晚饭啊!”
好歹逃到厨房,无是非总算松了一口气。说是帮忙,他其实只坐在一旁看着火罢了。了悟出家之前在饭馆里当过厨子,后来家里遭了灾,求到大钟寺,住持见他还算有慧根,就将他留了下来。
无是非闻着空气里弥漫的面饼被热铁煎熟散发出的焦香味儿,心里有些嘀咕——住持所谓的有没有“慧根”,其实就是看这个人对寺里来说有没有用吧,他怎么看都不觉得三师兄跟所谓的“慧根”沾得上边。
“六师弟,以后不要再惹大师兄生气了。”
无是非正发呆,了悟已经将一张饼烙好,甩进笸箩里,然后又开始烙下一张。他一边揉面一边背对着无是非唠叨起来:“一次两次还好,你总惹他生气,师父也不能一直护着你。”
无是非掐根麦秆叼在嘴里,这些麦秆堆压了一季,有股枯草味道,倒是不臭。他嚼着听着,心生郁闷。
“我哪儿惹他了,是他惹我,他看我不顺眼。”
——不过真能让住持把他赶出大钟寺也好,他早就觉得当和尚麻烦,有时候好不容易在山上抓住只兔子,还得跑出去老远偷着吃,干他那些“生意”也不方便,如果被住持知道了,肯定要把他屁股打烂。
了悟回头看他一眼,不赞同道:“说什么胡话,师兄弟之间哪有看不顺眼的说法。”
无是非哼道:“怎么没有,了尘就看我不顺眼。我把他当大师兄,他把我当师弟了吗?一见我就吹胡子瞪眼,管得比师父还宽。”
了尘就是他们大师兄的法号,按理说无是非是不能叫师兄的法号的。
“大师兄说你那些也没错。”
了悟手里快速地杆出来第二张饼,一边说道:“他为人严谨,对自身要求极高,你总是这般玩世不恭,他作为师兄自然要教育你。”
无是非没反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不是个合格的和尚。但是他还真不能去争取这个“合格”,大钟寺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允许他“合格”啊,如果连他也“合格”了,庙里的和尚都得饿死。
至于了尘……他确实没坏心眼,但是想法与无是非南辕北辙,他期待大钟寺有一天能归编府城的寺庙体系,这样一来他们每年就可以得到一笔钱,和尚们生活也可以有所依凭。但是府城的庙宇对下面的小寺庙要求严格,对外倒是说要会一直选拔行为规范的寺庙进入他们体系,所以在了尘眼里,无是非就是匹害群之马,他们到现在都没归编府城也都是他的错。
这么大人了还能保持着一份天真的心态也算件好事吧。按照无是非的观点,他觉得即便大钟寺每个和尚都成为得道高僧,府城那边也不会理会他们,他不相信这些官方的人,更何况“转正”之前庙里的和尚难道要活活饿死?
了悟见无是非没再说话,以为他服软,也不再继续说这件事了。他将面饼烙好之后,从锅里起出来,整整五大张,掺了大量野菜和少许麦麸,烙得厚厚的,足够整个大钟寺的和尚填饱肚子。
尽管无是非带回来了两袋白面,了悟还是不敢把所有的东西都拿来吃的,这么奢侈的事情就算在秋收季节也不能做,眼下年还没过,春天还早,还是得省着吃。
无是非也不是神仙,他不可能每天都带回来这么多粮食。
无是非帮了悟抬着笸箩和碗筷去大堂,准备开饭。了悟突然说:“六师弟,白面虽然好吃,却没糙面便宜。”
无是非歪头看看他,随即嘿嘿地起来:“三师兄,我出去化缘,自然是善主给我什么就化到什么,我也不能跟人家要求白面还是糙面啊。”
了悟看着他摇摇头——这些东西一看就是拿钱买的,他又不是傻子,无是非只不承认罢了。不过了悟也没打算硬要戳穿他,该提醒的事他都提醒过,希望他能多注意些。
和尚们吃饭都聚在大堂,面对面围着长桌坐,也算热闹。只不过无是非今天特别点儿背,他对面坐的正好是了尘,对方一边吃饭一边严厉地盯着他,盯得无是非食不下咽——就算勉强咽下去,他也一定会消化不良的。
于是他匆匆吃了几口饭就准备离席,了尘在他背后嗤笑一声:“师父罚你抄写经书,你往哪儿去?禅房在另外一边。”
无是非回过头咧咧嘴:“我去厕所,不行啊?”
早就知道躲不过这顿处罚,现在被了尘提醒却觉非常不爽。
不得不说住持每次的处罚都能戳到无是非的痛处,他今晚必须把金刚经抄两遍才能睡觉。这是无是非最头疼的,他不认字,也不想学认字,一看书他就昏昏欲睡。当年住持也不是没教过他,死活不学,再逼他就嚷着要还俗。后来住持大约也觉得无是非是块朽木,便歇了那个心思。
以至于他到现在还不识字。
只是,住持终究没彻底放弃无是非,他不能逼无是非学认字,就罚他抄经书,总算能跟“字”亲近亲近,说不定哪一天他突然就开窍了。但是罚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有什么要开窍的迹象,而且只要一看这个书……一看这个书就……
无是非耷拉着眼皮盯着经书上密密麻麻的黑字,照葫芦画瓢,画了没几个字,突然一头栽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书与他来说,是最好的安眠药……
王瘸子知道规矩,眼见着无是非把钱袋扔给站在旁边的一个人,却还是心疼。
无是非对接了钱袋的人说:“拿去给弟兄们分了吧,受伤的弟兄多分些。”
那人也是地龙湾的混混,大约见无是非脸色不太好,皱眉问道:“你伤要不要紧?”
“不要紧,你们先撤。”
地龙湾的人都离开之后,无是非才真正松了口气,他却走不动了,好不容易挪到集市,让王瘸子扶着他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来,倚在那儿喘气。王瘸子见无是非不理他,将手缩进袖子里,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哼哼着。
“你哼哼,你哼哼什么?再叫你手贱,来路不明的东西也敢捡,也不怕折寿。”
无是非闭着眼睛也知道王瘸子什么表情,地龙湾的人——包括他自己,都爱财如命,想让他不介怀此事是不可能的。
王瘸子哼道:“我哪知道那是惹麻烦的东西,捡的时候也没见着尸首啊。”
无是非胸口疼,说了他两句就不想说话了,他轻轻捂住自己心口,慢慢喘气。
当时他并没有想拿那虚晃一招来试探百里少爷的善心,他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那相当于把自己的命交在对手手上,无是非只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他只要有一瞬间走神,无是非就能找到下手的机会,谁知效果比预期的好这么多,百里大少爷居然直接伸手挡……
哎,他这算不算欠人情?
怎么总是欠他们姓百里的人情呢。
“那玩意儿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穗子都用细金打造……啧,你这几天不要到处乱跑了,就在家待着,那位大少爷许还要找你问话,到时候我会在场。”
王瘸子有些担心:“问话?问什么话?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无是非终于睁开眼,他从眼角缝儿瞥了王瘸子一眼:“问些在哪儿捡到东西之类的问题吧……”
无是非说完就安静下来,他脸色实在不好看,慢慢伸手摸进怀里,拿出四五个铜钱递给王瘸子。
“去买几个烧饼,我早饭没吃呢。”
“嘿嘿,我就知道你小子雁过拔毛,怎么会不给自己留点。”
无是非瞥他一眼,王瘸子费劲地撑着墙站起来,无是非就窝在墙角看他一瘸一拐地去路边摊买早饭。不是他非要使唤一个瘸子伺候他,无是非觉得自己现在非常需要休息,他心口还在一阵阵泛疼,不知道吃点东西后能不能缓过来。
王瘸子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不但买了烧饼,还买了碗豆腐脑和两根油条,他把豆腐脑递给无是非让他捧着,自己也拿上油条吃起来。
“嗬……吃这么好。”
“你不是伤着了吗?再不吃点好的补补,你这条小命了就没喽。”
不过无是非给的钱还是不够,只够买一碗豆腐脑,都让给无是非喝。后者吃了两个烧饼一根油条,又喝下半碗热乎乎的豆腐脑之后,总算觉得舒服了点,之前总是茬着走的经脉好像也顺畅不少。
“哎,小子,这事儿古怪。听你们刚刚谈的,我捡的是有七杀门人的东西,但是魏家坟那边那么偏僻,世家的人去干嘛呢?”
王瘸子一边疑惑地嘟囔,一边在油条上咬了一口,发出酥脆的喀嚓一声:“哼,又不是有田铺在那边。”
无是非瞥他一眼:“你没听说是死了人了吗?被人害了!说不定那是个定点抛尸的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