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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17这天是江爱华四十七岁生日,从一大清早起,江哲之就闷闷不乐,背着人的时候还会悄悄地揉眼睛。常婕君见了也很难受,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老天爷要让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这都是命啊!

    晚上吃饭时,江哲之不顾常婕君的劝阻一个人喝了一整瓶高度酒,边喝边说胡话,不停地哭着喊:爱妹子,爱妹子爱妹子是江爱华的小名,江哲之这一声声的哭喊引得江家其他人眼泪也都出来了。刚一放下碗筷,容家和倪行健就回家去了,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好多呆。谁都有亲人,谁都有面对亲人离去的无可奈何,所以惹得他们心情也很低沉,回去后早早就睡了。

    这边,江新华和弟弟一起把老父亲扶上炕。江哲之发完酒疯,现在已经睡着了,连儿子们给他脱衣服和鞋袜都不知道。也不知为什么,这大晚上的,常婕君特别想找老伴说说话。可是推江哲之好几把,他还睡得像猪一样,常婕君只好熄了灯,挨着江哲之躺下。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江芷就被一阵喧哗声吵醒,摸索着挣开眼,仔细听辨了会,好像还有爸妈的哭喊声。这声音不对,一定出事了,难道又有地震了?江芷连忙翻起身,随手抓起一件外套披上,套上鞋子就往外面跑。房子没有晃动也没有颤抖,应该不是地震,那会是什么呢?能让自家父母这么惊慌失措的,一定不会有好事,江芷心里很没底,脚上的步子也加快了不少,恨不得马上飞下楼就好。都怪自己,只想着在楼上睡觉方便进空间,所以没搬下去睡炕,这下跑起来费时间。

    江芷在楼梯上追上江澈,江澈外套都没顾上装,正拿着一件毛衣边套边下楼梯。毛衣衣领有点小,他一急,直接把头全套住了。好在江芷赶上来了,一把拉住他,不然他就要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江澈胡乱一扯,总算是把毛衣扯了下来,脸上尽是紧张,问:“姐,姐,这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快走,看看去。”江芷带头往楼下跑,越往下,听到的哭声越大,里面依稀还有大伯的哭喊声,不知道是在喊爸爸还是什么的。爸爸?难道是爷爷出事了?江芷心里咯噔一下,只想着快过去看看,却忘记自己在下楼梯了,脚一踏空,整个身子往前倒在楼梯上,人就像车轱辘一样往下面滚。

    “姐,姐”江澈也慌了,追着滚动的江芷往下跑。江芷运气还算好,只有最后几级台阶了,就磕破了点皮,人没怎么伤着。刚一滚到地上,江芷手脚并用,爬起来就往前跑,江澈追都没追上。

    江芷跑过去时,刚好在堂屋里撞上江湖和游安,他们也刚到,正要往哭声处赶。江芷侧过头一看,心都凉了,那边是爷爷奶奶的房间,可以听得出来,里面的人都在哭。

    不管里面谁出事了,都不是她能接受得了的。可是现在真不是懦弱的时候,由不得自己退缩。江芷在心里拼命给自己打气,深吸一口气后,迈着步子,艰难地往里面挪。

    江芷挪进卧室,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黑压压地人头,爸爸妈妈大伯父大伯母还有吕伯伯杨伯母都在哭,比自己先进来一步的二哥和游安也在哭。江芷视线再往前移,能看到爷爷躺在炕上,奶奶盘着腿坐在旁边,紧紧地搂着爷爷。透过哭声,江芷还能听见奶奶好像在说:哲之,你冷不冷,我帮你拢拢被子,你就不冷了,等你好了,我们去游湖好不好?

    江芷眼睛里涩涩地,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脑袋也突然一抽一抽起来,抽动时就像有人拿木棍在敲自己的头一样,钝钝地痛。钝痛从脑袋一直蔓延地心里,江芷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痛非痛,整个人都变得空洞起来,空得让人难受,让人绝望。

    江澈刚一冲进来,就看到江芷整个人软绵绵地,像慢动作一样,眼看着就要滑地上去了。听着有人在自己耳边用尖锐刺耳的声音不停地在喊:姐,姐,姐江芷想回应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想睁大眼睛看是谁,只觉得眼前只有人影在晃动,天花板也是歪的,紧接着她两眼一黑,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江澈的喊叫声把常婕君从逃避现实的美梦中唤醒,要是能这样一直梦下去多好,自己就能永远和哲之在一起了。当年,自己还答应和他一起去泛舟西湖的,可惜终究是自己食言了,这辈子是不可能达成他这个愿意了。

    “你”刚一说了个你字,常婕君就觉得不对劲,怎么只能听到他们的哭叫声,怎么就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呢?常婕君不停地用劲,把声音从嗓子眼里逼出来,“你你们别哭了。”

    “妈,妈我爸,是不是是不是睡着了?”江新华哭得像个小孩子,眼泪鼻涕一把眼,但他全然不顾,满怀希望地看着常婕君,好像老母亲的声音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只要老母亲能告诉他父亲没事,他就会相信一样。

    常婕君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怀里的老伴搂得更紧,一字一句地说着:“你爸,他去了,你们准备后事吧。还有把小芷抱到隔壁去,小安你去照看下她。”说完,常婕君把头靠在江哲之头上,闭着眼睛,脸贴着他的脸,好像在感受着他最后的余温。

    “妈,妈”江新华还是不愿意相信,撞撞跌跌地往炕边走过来,准备去拉江哲之,被江新国一把拦住,“哥,爸已经走了,你让妈多陪陪他吧。”

    这人怎么说走就走了了?明明前几天还是谈论着父亲的九十大寿,明明就只差3年了,他怎么就这么去了了?江新国也好想什么也不管的大哭一场,可父亲还这么躺在那,母亲也垮了,大哥还是这样,他只能站出来,死死地抱住大哥,不让他去打扰父母最后的团聚。

    “新华,新华,你听小弟的,你让妈多陪陪爸,不要去打扰他们好吗?”刘秀兰拉着江新华的手,苦苦的哀求着丈夫。

    江家的哭声把周边的邻居都吵醒了,孙南海最先过来。江家的院门还没顾上开,他拍了好久的门,最后是游安给他开的门,“小南,我家爷爷去了。”游安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脸色也是惨白惨白的,他是真心地这里当自己的家,家里的人也都是他的亲人。江哲之的离世让他又回想起游素走的时候,越发觉得悲痛了。

    “啊?昨天不还好好的吗?”孙南海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一夜之间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让他有点难以接受。

    游安叹了口气,淡淡地说:“小芷从楼梯上滚下来,有点脑震荡,然后又悲伤过度,刚刚昏过去了,还在江叔的房间里躺着,你帮我照看一下吧,她要是醒来了也不能起来,知道吗?”其他人都还没缓过神来,他原本想着自己去通知村里人的,但是现在孙南海来了,还是喊大哥一起去通知村长比较好。

    一听说江芷昏过去了,孙南海更急了,边说边往里面跑,“知道了,交给我吧。”

    有了孙南海照顾江芷这个病号,游安松了口气,蹑手蹑脚走进两老的房间,把江河拉了出来,“大哥,我想还是你们去通知村里人合适,我怕我去会有点不礼貌。”

    江河用袖子胡乱擦了几把眼泪鼻涕,嘶哑地说:“知道了,我,我喊小澈一起去,你也跟着一起去吧。”对于游安这个“弟媳”江河其实非常不满,但是爷爷奶奶都不反对,弟弟也愿意,他就把心头的意见强压了下去。但现在看着游安哭得通红的双眼,他心里一软,喊了他一起。

    游安愣了一下,接着点头,“嗯,谢谢大哥。”

    果然不出游安所料,傍晚时分,江芷才醒了,一醒来就往炕下翻,孙南海怎么也拦不住。最后没办法,他只好扶着江芷去了灵堂。

    丧事一共办了三天,三天后,江哲之永远地长眠在后山上,只要大家站在顶楼上眺望着后山,就能看到他。

    上山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常婕君强撑着跟上山,在山上陪了江哲之好久,最后一身湿淋淋地下山,一回来就高烧不退。同时卧床的还有江芷,那天强行起身,没有静卧休息,现在脑袋时时钝痛,稍稍抬头就头晕脑眩。她是强撑着熬到送爷爷上山后,才把症状告诉二哥和游安,被他们俩劈头盖脸地骂了顿。

    江芷现在的症状已经不是轻微的脑震荡了,都有严重的后遗症了,再不好好治疗说不定这些症状会伴随她一辈子,所以把那两人气得够呛。关键是现在出又出不去,就算出去了不一定能找到营业中的医院,没办法做ct就没办法知道病情的严重程度。没办法,游安只好给她拿了不少镇静止痛的药物。江芷在吃西药的同时还喝古季生开的中药,也不知道是不是中西合并的作用,江芷觉得头晕头痛的症状减轻不少,慢慢地也能行动自如了。

    江芷慢慢恢复的同时,常婕君烧也退了,只是整个人木木地,除了吃饭睡觉外,都是一个人发呆,任大家怎么逗她笑也不笑。偶尔还找不到人,等大家把村子都翻遍了,才看到她带着小白小黑回来了,鞋子衣服上全是泥巴,不用问,就知道她去陪江哲之了。

    江哲之走后,小白小黑好像也知道了,每天坐在台阶上,朝着江哲之常坐的地方发呆,或者是呜呜叫,叫的大家明明不想哭,却又泪流满面。

    某天,江芷跟着常婕君上山看江哲之,江芷朝抱着墓碑不肯放手的奶奶说:“奶奶,你要振作起来了,不然爷爷在地下也不会安宁的。”

    常婕君慢慢地抚摸着江哲之的墓碑,声音很轻很淡,却透着浓浓的悲呛,像一层怎么也吹不开的乌云,黑压压地盖在江芷的心头,“你爷爷是个骗子,他说过要让我先走的,他看着我走。结果他食言了,他就这么狠心抛下我走了。”

    江芷听着听着,眼泪无声地流,这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奶奶的悲伤和自己和家人的悲伤都不同,这里埋得是她这一辈子的唯一爱过的男人。几十年的岁月让爱情化作亲情,亲情里酿藏着爱情,除了他,这世上再没有人能这么纯粹地爱着她护着她。

    “我认识你爷爷的时候还是个学生,那时候他还是个穷当兵的,身无一文。但不知为什么,每每走近他时,我那颗心怦怦地跳。那一年,我家破人亡,是他抛却大好的前程带着我逃回老家,我问过他后悔吗?他答不后悔,永不后悔。这是我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常婕君苍白的脸颊处泛起淡淡地红晕,一向浑浊的眼神变得清澈起来,就像怀春的少女,在思念她的爱人,里面有着憧憬,有着期许,更有着甜蜜。可惜她毕竟不是当年的少女,一瞬间的清澈又化为浑浊,满目的悲伤把过往的种种都遮盖了起来,只剩下无尽的阴暗。

    “奶奶”江芷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回忆若是太美,就越衬托出现实的不堪,这种感觉江芷虽没经历过,却也能感同身受。

    “来,扶我一起。”常婕君蹲久了,脚都麻了,还需要拉着孙女才能站起来。“汪汪汪汪”小白小黑也摇着尾巴在两人身边,急切地叫着。好像在说若是有手,它们也会围上来拉主人了。

    常婕君揉着僵硬的膝盖,冷不仃地说了句:“我以后不会再上来了。”

    “啊?”江芷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爷爷在我心里,不用天天来看他,他也时时在守着我,所以没必要拉着你,拉着两个小家伙来陪我受罪。再说了,我陪着他,他陪着我这么多年,比起一般的人,我已经够幸福了,我已经很知足了。”天气很冷,常婕君嘴唇冻得发紫,眼睫毛上都是雪花,身上也是,就像一个雪人。

    “奶奶,你若愿意上来,我都陪着你。”江芷装抹雪水,把眼泪偷偷抹掉。

    常婕君摇着头,“我们下去吧。”

    已经走出几步了,常婕君还是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在心里默念着:哲之,等着我,等我卸下担子后再来陪你,等我。

    “奶奶,我们要不再呆会。”

    “不用,够了,我们走吧。”

    又走了几步,常婕君又停了下来,对江芷说:“小芷,你听过奶奶唱歌吗?”

    “没有。”

    “那奶奶给你唱首歌好吗?”

    “嗯。”江芷拼命点头,这一定是唱给爷爷听的吧。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首桃夭,常婕君唱了两遍。很多年前,她唱给那个老大粗听时,老大粗虽然压根听不懂自己在唱什么,可还是会傻傻地鼓掌,说着好听,要求再唱几次。如今再唱这首歌时,已无人傻傻地鼓掌说再唱了。

    下山后,常婕君又变回那个冷静沉着的江家老太太,一丝不苟地做着该做的事情,该笑的笑,该逗笑的时候逗笑,好像已经完全走出来了。只是夜里,她常会流泪,有时候睡醒里,眼眶里还含着泪。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好好的帮哲之守着这个家,直到自己合眼的那天,能问心无愧,能无遗憾那就够了,常婕君如是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