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来的太急,很多东西其实没有准备得太妥当,所以到了夜里,只能让随扈们搭一个简单的棚子!
于是一窝蜂的人,便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挤在这棚子里。
这类似于窝棚的地方,连干草都没有垫,谢迁也是服了,自己堂堂宰辅啊,这地方既没有驿站,连轿子都进不来,车是休想的,足以把人颠散架了,至于马,倒是有,可在这崎岖之路上,人们亲眼看到一匹马在不慎之下,摔进了沟里,瘸了腿之后,大家便再不敢碰马了。
这小小的一个窝棚里,十几个大小官员。
谢迁的地位最尊贵,为了表示对谢迁的敬意,官职低的,尽力的睡在窝棚口一点,而如沈文这样的,则夹在中间,谢迁在最里,这是他最后一丁点的特权了。
谢迁心里感慨,进了这里,仿佛一切的秩序和官家的痕迹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自己堂堂宰辅,和难民又有什么分别?
还是陛下急了啊,若是不急,也不至让自己这个内阁大学士亲自来。
夜里的呼噜声,听得让人烦躁,可是上官的威严可以让人清醒时住口,却是不能让人睡着了不许打呼噜的。
谢迁也只有忍耐。
明月当空,偶尔听到点低泣声,谢迁也不知是谁在哭,懒得问,也不想计较了。
他深知这些老男人们,别看白日里说什么家国天下,到了夜里,照例也会想自己那可能正置身在危难之中的儿子,到了伤心处,也会哭。
哭是人类的本能,黑暗中的低泣,也令谢迁有些郁闷!
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睡了,可估摸着也没睡多久,便被人摇醒了,然后谢迁看到了沈文这张令人讨厌的脸!
沈文对着他笑。
谢迁却笑不出,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还早,才曙光初露而已,自己至多只睡了两个时辰,身上依旧一身的疲惫,他真心不想理沈文这个家伙。
看着谢迁又闭上了眼睛,沈文却是坚持不懈的又用手摇了摇谢迁,小心翼翼道:“谢公。”
谢迁便瞪着沈文。
沈文却无惧于这双带着威严的眼睛,目光炯炯地道:“要赶路了。”
“还早!”谢迁觉得自己的眼皮子都在打架。
“百姓们还在水火之中啊。”沈文很是语气激昂地道。
谢迁抬眸,然后他发现,其实不只是沈文,一窝棚十几个人,竟个个用带着别有意味的目光看着自己,一眨一眨的,像草原里的狼。
“是啊,水火之中啊……”
“我…”
好,能言善辩的谢迁,再一次发现自己对他们一丁点办法都没有,这些人就像失去了狼崽子的母狼,已经开始无视官场的规则了。
“哎……动身。”谢迁无可奈何的喟然长叹,他发现森严的等级已经无济于事了:“老夫先洗漱。”
“别洗漱了,百姓们……”窝棚里,一个来自于户部的官员道。
“……”谢迁是个很讲究的人,他出自江南大族,顿时火起了,气恼地道:“老夫自记事起,便爱洁身,岂有不洗漱之礼。”
“好好好,谢公,快洗漱。”
大家还是妥协了,毕竟是宰辅,余威还是有的。
谢迁出了窝棚,有人给他递来了鬃毛的木刷子,又给他递来了水,他接过,然后看到十几个人又围拢着他,一个个可怜巴巴的盯着他,不做声。
“……”谢迁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的心情了,最后无奈地叹道:“走,走。”
众人脸上带着欣慰之色,目光之中,对谢迁满是赞赏。
谢迁再一次的……想死。
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好歹也是堂堂的宰辅,睡没睡好,肚子又觉得有些饿。
老夫……还是老年人啊。
可是……一边走,一边吃着干粮,巍巍颤颤的,虽有人搀扶,却也实在经受不住。
到了正午时,谢迁终于支撑不住了,他要求睡一觉。
众人便围着他,捋须的捋须,瞪眼的瞪眼,沈文已累得气喘吁吁,不过他依旧不肯停,气咻咻的道:“刘公,百姓们……”
谢迁也是怒了:“百姓们在水火之中,老夫也置身于水深火热!”
“可是你看看,这一路来,可有人烟?昨日,谢公是亲眼看到一只野犬叼着人的胳膊走的,河面上,谢公难道没看到浮尸?谢公难道没看到这么多的房屋倒塌?没看到这里十里无人,谢公啊,这里还有数不尽的盗贼,这些盗贼都是丧尽天良的啊,他们定是杀人不眨眼,何其的凶残,胡开山的大名,谢公没有听说,可大理寺的刘少卿可是听说过的。刘少卿,你来说。”
一个时五旬的官员便立即焦灼地站了出来:“谢公,那胡开山是百人敌,勇不可当啊,多少次对他的围剿,都是铩羽而归,谢公……”
好,谢迁再次服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就在他们转过了一个山坳时,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远处是什么?
谢迁一呆。
这一路走来,过了一个山坳,还是山。
还是该死的荒山野岭,到处都是乱石,到处都是乱流,偶尔看到几具无名的尸首。
可是眼前,他们居然发现了……
集镇吗?
不,不像是集镇,却像一个营地。
一个大规模的营地。
在这里,竟是人声鼎沸,在这里,乱石早就被人清理干净了,远处是河流,河流明显有决堤的痕迹,可很快被人堵住。
在这里,淤泥已被清理。
仔细观察,便发现这附近的树木遭到了砍伐,在这平地上,搭起了一个个屋子,这木屋里,在这正午的时候,居然升腾起了许多的炊烟。
那炊烟带着丝丝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谢迁饿了。
他一脸懵逼,脑子里生出一个疑惑,到底……谁才是灾民?怎么感觉自己方才是灾民哪。
回头看看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这些人……更像是逃难来的。
“是不是贼窝?”有人脸色惊惧地道。
“不像,贼人窝应当不至于如此祥和。”
“走,上前去。”谢迁顿了顿,最后咬咬牙下了决定,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回头路吗?
千辛万苦的赶过来,身后的这些人无论如何都定要找到自己的儿子的,而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太子殿下。
于是他率先跨步上前,后头的官员们则一个个的伸长着脖子。
他们努力的东张西望,恨不得遇到人,而后逢人便问,看到我儿子吗?
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了灾难的痕迹。
甚至,他们在营地外,还看到一群孩子喜滋滋的在玩乐。
他们对于来此的不速之客,也没有丝毫的警惕,自顾着玩自己的。
谢迁心里便感觉缓缓的舒了口气,这说明,这附近还没有出现贼寇。
再往里,居然看到了一口井,这井不知是何时打的,一群妇人正在这里提水。
他们也只看了谢迁一眼,便各自做自己的事了。
似乎也是将他们当做逃难的难民了。
谢迁忍不住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来时确实是簇新的官服,还是大红的钦赐斗牛服,上头有团龙的图案,下头是官靴,乌纱帽来时也戴着的,不过因为山上枝桠多,只好收起来了,翅帽确实不适合在山里戴着啊。
至于钦赐斗牛服,也早已污秽不堪,上头的团龙纹理早已不可辨认了,大袖子也不知何时被割破了,看着……确实没有一点官样,完全就像一个逃荒的难民。
身后的沈文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像是去泥浆里泡过了几天,面上俱都是灰头土脸,平时保养的极好的胡须美髯,而今都一坨坨的黏在一起。
有些尴尬啊。
谢迁咳嗽一声,看来……这里还是大明治下之民,却不知是不是本地的地方官有了善政,居然在这里开辟出了一个世外桃源,此人……竟有这等本事。
我大明,真是藏龙卧虎啊……
谢迁心里震撼不已,便连他都觉得在这个关头,自己也无法在地崩之后迅速的建立秩序,快速的重建居所,安抚人心的同时,对人救助。
谢迁毕竟是宰辅,是真正见过世面的。
他不是那种只有一张嘴的清流,横竖都能在你身上挑出点刺来,正因为是干过实事,方才知道,在地方上想要办成一件事,何其难也,就算只是修一条路、搭一条桥,都需花费无数的心力,何况是如此呢?
佩服啊!
谢迁激动了,一下子振奋起来。
他快步上前,见一个汉子提着竹框子迎面而来,他将人拦住:“敢问……”
谢迁对人已经很客气了。可那汉子却是乐了,很是热情地道:“逃难来的,来这里就对了,现在到处都在附近的乡里搜索呢,四乡八里的人,大抵都在此了,没想到还有你们这些漏网之鱼,诶,天可怜见,上天不仁啊,一定很饿了是不是?那儿在放粮,放心,都别怕,来了这儿,有恩公们在,你们……便是算活下来了。”
说着,这汉子手指着远处一个棚子:“先去填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