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不应该啊,就这么点儿破事,你也上书?
刘健便正色道:“东宫的舰队,可不是打着大明旗帜的啊。”
弘治皇帝心里一凛,其实他差一点就心软了。
可刘健如此一提醒,他瞬间想起来了。
兵部的船队,才是打着大明官方的船队的旗号,你几艘破私船,若是皇帝赐了船号,岂不等同于朝廷的身份了?
方继藩这家伙,真是够贼的,居然想用这种办法得一个名分。
弘治皇帝淡淡一笑,打算将这奏疏束之高阁,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当,毕竟方继藩劳苦功高,倘若直接不回应,有点说不过去。
人家毕竟也是为了朝廷效力啊,你能理都不理?
弘治皇帝摇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便亲自提了朱笔,在奏疏上御批:“卿自裁之。”
说罢,点了点奏疏:“就以此发出去吧。”
所谓自裁,当然不是自我了断的样子,那是庸俗人才会如此理解。
这意思便是,你方继藩自己拿主意吧,随便你,你爱咋咋地。
于是方继藩抱着陛下的谕令,直接去寻了朱厚照。
朱厚照对出海也很有兴趣。
事实上,所有能出风头的事,没有朱厚照不感兴趣的。
“殿下,陛下的意思到了。”方继藩贼兮兮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顿时眼睛放光。
“还是老方有办法啊,怎么就猜准了父皇会让咱们自裁呢?”
方继藩就板着脸道:“陛下乾坤独断,圣新难测,他的心思,岂是臣下可以猜度的?殿下不要这样冤枉臣。”
朱厚照瞥他一眼道:“老方,好好说话可以吗?”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背着手,显得很激动。
他来回踱步,口里道:“总计四艘船,小是小了点,可也是海船不是?这主舰叫什么好呢?大将军号?”
方继藩也想翻个白眼,就不能有点新意?
他摇头道:“不好听。”
“冠军侯号?”朱厚照想了想,似乎觉得冠军侯更合自己心意。
“”方继藩便定定地看着朱厚照,道:“殿下,其实臣觉得,我们该用一些文雅一点的船名,毕竟这是经历了下西洋之后,时隔数十上百年,第一次出航,势必名留青史。”
朱厚照皱起了眉头,道:“冠军侯如何不文雅了?多好的名字呀!好好好,不和你争,本宫再想想”
“不如,臣来取一个吧。”方继藩笑盈盈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便凝视着方继藩,洗耳恭听的样子。
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不如就叫: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啥?”朱厚照一脸懵逼:“王王不仕,该是个人名吧,这是何人?他跟你有啥仇有啥怨?”
方继藩正色道:“殿下怎么可以这样猜度臣的居心?臣只是觉得这个名号既惊世骇俗,又威风而已。王不仕,确有其人,可臣认都不认得他,能有什么仇怨?”
朱厚照显然有点不信,狐疑地看了方继藩好一会,才眯着眼道:“这名儿也好,至少新鲜,比冠军侯更冲击人心!”
在翰林院里,近来气氛比从前活跃多了。
庶吉士徐经终于走了,要下海!私底下,有人传闻,这可能是因为有人弹劾了徐经,于是宫中索性让他吃点儿苦头。
下海啊。
谁不知道下海是有何等的风险,这下了海,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翰林院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怎么能容人殴斗自己的上官。
于是乎,文史馆的侍学王不仕堪称是扬眉吐气,他如祥林嫂一般,逮着人便先抱怨,那个徐经啊真不是东西,平时就嚣张跋扈,老夫不和他计较,呵可本官有怕他吗?没有,他想胡作非为,本官挺身而出,竟遭他殴打,此等人真是丧心病狂,毫无斯文可言啊。
可老夫不畏惧他,老夫乃翰林,翰林者,清流也,哼,此等人就是和他的恩师一般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不仕总要左右的瞅一瞅,确定了没有别人,才义正辞严地继续道:“迟早要臭名昭著,不但害人,还要误己的。”
同僚们都同情他,纷纷认同地点着头。
王不仕就更激动了,继续逮着人一遍遍的说,他捋起自己的大袖,露出已经消去的淤青给人看:“这就是那徐经打的,不知尊老,眼中没有尊卑”
骂够了,心里总算舒坦了不少,王不仕的心情也渐渐愉快了一些,无论如何,虽然在徐经那儿吃了亏,可也不冤枉了,哼,真以为读书人好欺负骂?我王不仕这辈子就要骂死你,教你身败名裂。
“王公王公”
却在此时,他的值房里,一个书吏匆匆而来,甚为惶恐的样子。
王不仕倒是显得不以为意,面色从容淡定地道:“何事?”
“出出大事了”
王不仕风淡云轻地道:“慌个什么,天塌不下来,有话好好说。”
“这是自东宫下达的诏书,是命户部调拨一些船工和扈从登船的您先看看”
王不仕得了诏书,低头看了看,这诏书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只是当他看到了征户部蓄养的船工、壮丁七十人,即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演练,预备出海
王不仕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我我我*他**十八代!”王不仕爆发了,终于骂出了前半辈子都骂不出的词汇。
缺德啊,这哪个缺了大德的东西啊。
王不仕几乎可以想象,在实录之中,这一次航行,将会被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而这一艘‘人间渣滓xxx’号,将会一直留存,直至海枯石烂。
王不仕抱着案牍,滔滔大哭。
原本的乡试,是在八月举行,名曰秋闱。
只是可惜,因为而今气象迥异,朝廷为了体恤学子,尤其是各种至省城中赶考的偏远生员,所以将时间延后了三个月。
此时十一月初一,弘治十三年的秋闱终于开始了。
这一天的一大清早,天色依旧朦胧。
刘杰便带着考蓝,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刘府外的茫茫大雪之中。
他没有走中门,而是从刘府小门出去。
刘杰甚至没有去提醒府上的上下人等,自己蹑手蹑脚的收拾好之后,便出门了。
屡试不弟,对于寻常生员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当朝首辅的独子而言,却是一件极难堪的事!
名门之后,却连乡试都不中,刘杰这些年背负的压力,实在太大太大了。
其实府上的人都知道今日他将去赶考,可每一个人都极力避免触碰此事,刘杰自小门出发,也意在如此!他害怕从中门出去,遇到太多府上的人,甚至别人恭维着,说什么少爷必定高中的话,他都觉得甚是刺耳。
他只希望自己安安静静的去参加考试,此后,所有人都当做没有发生过一般,即便是一如既往的名落孙山,至少心里也好受一些。
只是,当刘杰刚刚蹑手蹑脚的一走,刘府的管事刘安便匆匆的前往书房。
书房里,没有点蜡烛,刘健一直在此枯坐,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刘安轻轻开了一条门缝进来,行了个礼道:“老爷少爷出门了。”
“噢。”刘健叹了口气:“他衣服穿够了吧。”
“嗯,够了。少爷是自后门走的,老爷”
管事的刘安,似乎还想说什么,刘健却是压了压手,道:“这也是为何老夫交代你,一切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让你告诫府上的人,万万不可在他面前提及乡试的事,他是个有德行的人啊,可惜资质太差了,屡屡不中,他的心里,应是比老夫更难受一些,压力太大了啊。”
“是啊,少爷这些年来,都是沉默寡言”刘安也跟着叹息:“小人是看着少爷长大的时候,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喜欢四处访友,总是爱笑,可后来却是越来越孤僻,甚至不太愿意与人接触了。”
刘健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几分落寞,道:“不说这些了,这是命啊!去给老夫换一身衣衫,天色不早了,老夫也该上值了。”
刘安却是关切地看着刘健道:“老爷,您可一宿未睡,还是先打个盹儿吧”
刘健摇摇头道:“公务要紧,待会儿在轿里,老夫会打盹的。”
这一宿,其实刘健都不敢睡,就坐在这书房里,直到刘杰提着考蓝出发,方才心安一些。
他内心是复杂的,既知道若是自己亲自去送刘杰乡试,会使儿子承受更大的压力,可不送,却又无法安心睡下,他年纪大了,在这书房熬了一夜,脸色有些发青,便是勉力从椅上站起来时,也不免脚下有些轻浮,头重脚轻。
可内心深处,又何尝不知刘杰心里的苦呢。
在这满朝野的文武大臣们眼里,他们看到的,是他的风光得意,如何简在帝心,可又有谁知道,他也有道不出的苦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