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方继藩的话,众人看着张皇后,顿时踊跃起来,表忠心的时候到了啊。
于是众人一时踊跃起来。
“前几日,庄子里猎了一头熊,那熊掌已是取了,不妨请大厨烹饪,进献宫中”
“臣老家有一吃食”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猜测着,什么东西,能勾起陛下的口欲。
说到了一半,突然有人道:“咦,寿宁候和建昌伯呢”
沉默
众人小心翼翼的看着张皇后。
谁也无法想到,在这个‘国难当头’之际,居然会有一丝滑稽之感。
某角落,张延龄快步追上了自己的兄长,他眼睛发红,吸了吸鼻涕,有些内疚的说道。
“哥,我觉得我们这样太吝啬了,陛下对我们兄弟这样好,上一次有人弹劾我们,他也只是将我们叫进宫来,一宿不睡,和我们讲道理。哥,我们给陛下献碗粥吧。”
张鹤龄背着手,削尖的双肩微微耸动,似乎也到了伤心之处,抬头,面黄肌瘦的脸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那圆圆的明月,很像一个蒸饼,若是当真是饼,一定很好吃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咽了一口口水,眼角泛着泪花,同样吸着鼻子,激动而哽咽。
“你以为我想溜,要怪,就怪这双腿,这该死的腿不听使唤,一听到那些话,便心不由腿哎可怜的陛下啊心好痛。”
张延龄听罢,忍不住俯身锤了锤双腿,也是激动的附和自家兄长。
“没错,都怪这该死的腿,不是东西啊,猪狗不如,真恨不得锯了它。”
张延龄徐徐上前,在这汉白玉的勾栏边,与张鹤龄并肩而立,二人一齐抬头看月,俩人的目光俱是透着几分愧意。
“哥。”
“嗯?”张鹤龄侧眸凝视着张延龄。
“你真聪明。”
“”
“哥”
“嗯?”
“我饿了,你饿不饿?”
“”
张鹤龄沉默着。
“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
“哥,你相信鬼吗?”
“”
“据说宫里有很多冤死的宫娥,她们会化作厉鬼。”
“”张鹤龄打了个寒颤。
“哥”
“住嘴!”
“噢。”
张皇后听到众人的话,不禁满面愁容。
若不是不得已,这夜里,实是不会召这么多臣子来。
现在陛下茶饭不思,无精打采,御医那儿,已经发出了警告,非要陛下吃点东西不可。
否则
张皇后叹了口气,凤眸微微一转,看着一个个邀宠一般,要进献特产的诸臣,她启了朱唇,沉吟道:“平时,陛下最爱吃本宫所烹饪的腊粥,可现在他也没有丝毫的胃口。”
一下子,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连陛下最爱吃的,都没有胃口,而且这还是张皇后亲自认证,那么谁还敢说自己进献的美食,比张皇后还好。
刘健已经心急如焚,忍不住道:“那么,臣等只好进内阁,仗义执言,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了。”
到了这个时候,看来只好动强。
不吃也得吃。
张皇后无奈的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
“看来,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其实,太皇太后与本宫请你们连夜来,也是为了如此。”
黑暗中,一直沉默的方继藩突然道:“这是心病!”
一时众人将注意力转到了方继藩的身上。
不过这不是废话吗?
这不是心病那又是什么?
“或许,臣可以先去看看。”
“没有用的。”张皇后苦笑摇头,深凝着眉头:“该看的,都看了,陛下不发一言。”
“臣尽力一试吧。”方继藩还是想争取这个机会。
虽然,他内心深处,想将这一切的责任,推给张信的裹脚布,可是他似乎也明白,好像整件事,和自己有关。
方继藩坚持,张皇后也没在拒绝,而是凝着眉沉默着,没有说话。
方继藩当她是默认了。
于是上前,朱厚照追上他:“本宫和你去。”
“太子殿下就不要去了,在这儿等着。”
方继藩觉得多一个,便是碍手碍脚,人都有心理上的问题,想要让人打开心防,这人去的越少越好。
其实,反而是身边的至亲,反而不适合这个时候出现,因为方继藩心知,弘治皇帝是坚强的人,至少他假装很坚强,是绝不会在自己妻儿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于是,他昂首阔步,也不通报,大喇喇的进了暖阁。
里头有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的跪在角落伺候,方继藩朝他挥了挥手。
“你出去,记得,关门。”
宦官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起身。
弘治皇帝半卧在御案边,手枕着头,看得出,他很疲惫,可是他手里拿着一本奏疏,油灯冉冉之下,他虽才年过三旬,可双鬓间,却已现出了华发,整个人显得略微苍老。
此刻他皱着眉,一言不发,对外界的事,似乎也不关心。
只是聚精会神的看着奏疏。
方继藩行礼:“臣,方继藩见过陛下。”
“唔”
弘治皇帝只很慵懒的应了一声,继续看着手中的奏折。
方继藩笑了笑道:“陛下夜这么深了,还在看奏疏?”
弘治皇帝没有理他。
御案上的奏疏堆砌如山,显得很杂乱,不过,弘治皇帝的脸色更颓废。
方继藩来到弘治皇帝的跟前,开口说道:“陛下日理万机,实乃臣的楷模。”
依旧没有回应。
这是魔怔了?
他是皇帝,他要发呆,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若是方继藩他爹这样的话,倒是好办,找几个粗壮的汉子将他制住,按在地上,剥光了不对,是按住他的口,你不想吃,也逼你吃不可。
方继藩心里想,给皇帝治病,粗暴显然是不可能的,这是手艺活啊。
“那么,陛下臣告退了。”
案牍之后,没有任何反应。
就好似是陌生人,弘治皇帝懒得搭理他。
方继藩心里感慨,张皇后与陛下如此的情分,想来,早已在陛下面前哭过,陛下依旧还是这个样子,由此可见,自己这点小把戏,是不可能引起弘治皇帝丝毫的兴趣的。
想了想,方继藩见得这样不行,还是得另想办法,灵光一闪,他便有了主意。
“陛下,现在一定灰心冷意吧。”他状着胆子开口。
见弘治皇帝没有丝毫反应,方继藩索性看开了,跪坐在地上,双目有神。
“陛下克继大统时,一定是意气风发,定是在想,你一定不会和先皇帝一样,你要做一个圣明的天子,要扭转乾坤,使天下人都能受到你的恩惠,陛下想要缔造的,是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而事实上,陛下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这十三年来,陛下没有一日,不是殚精竭虑,臣在宫外,听说陛下每日处理军政事务,需七八个时辰,每日睡觉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而已。陛下不爱美色,不贪恋美玉,不尚华服,这一辈子,更没有嬉戏娱乐,历朝历代的天子,能和陛下相比拟的,也不过是太祖高皇帝而已。”
这是实话,弘治皇帝是个工作狂人,别人三日一朝,他主动要求一日两朝,从睁开眼睛开始,便是批阅奏疏,召各种大臣来商讨各种的事,深更半夜,也不肯停止。
他不爱美色,于是后宫中没有一个嫔妃;他崇尚节俭,在宫中以身作则,让皇后亲自去织布,他裁撤了宫中大量的供奉和宫娥,将她们打发出去。
方继藩心里想,这种人通常都属于狠人,历史上也并非没有这样的皇帝,可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的皇帝,同样也会用更严格的标准去要求别人。
偏偏,弘治皇帝严格要求了自己,竟对身边的人,极为宽厚。
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方继藩摸着自己良心说,倘若自己做了皇帝,这皇帝做成了弘治皇帝这种累成狗的样子,他就恨不得提着鞭子将身边人一个个抽挞个遍,大爷我累成狗,你们这样清闲?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无动于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陛下这一生,唯一自傲的,就是革除了许许多多的弊政,就是天下虽是多灾多难,却是大体承平。陛下一定在想,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这一生,陛下如这烛火一般,燃烧了自己,却总算,使这天下的许多可怜人,安居乐业。”
“可是,西山一行。却让陛下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王三,陛下方才知道,原来这盛世江山,并不如陛下想象的那样,陛下再如何殚精竭虑,可依旧,天下还有的是饿殍,有的是王三这样的人,他们只有一个茅草屋,便知足了,有一口饭吃,便要歌颂陛下的恩德。陛下方才想到,原来陛下的一切努力,其实也不过如此,陛下忙碌了一生,也辛劳了半生,换来的,根本不是海晏河清,所谓的太平盛世,更是可笑之至。”
说到此处,那半卧在案后的弘治皇帝,虽依旧是侧脸一动不动的看着手里端着的奏疏,只是那眼角,却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落下来。
他板着脸,依然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