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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就出了大帐,朝营地后方走去, 越过一排营帐, 就到了一处开阔地,大约有十来丈见方, 地面上的草都被除干净了,裸|露出深褐色的泥土。

    场地边缘停放了数十辆黑不溜秋的铁车,其中几辆上头有折叠起来的巨大梯子,能看出来是云梯,然而更多的却是四个轱辘上头顶着硕大的黑铁块, 形态十分怪异,乍看过去完全猜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最外头的一架“铁块车”旁边, 正蹲着个人, 手里拿了榔头敲敲打打,完全没注意有人过来。

    “静之!”王徽就笑着喊了一声。

    那人腾地一下站起来,却不小心撞到了铁车上头伸出来的架子, 顿时抱着脑袋呜呜呜地喊疼, 一边却也不忘了小跑过来。

    “将军!您可吓死我了!” 疼得龇牙咧嘴还挤出笑来,脸上表情十分滑稽。

    濮阳荑和云绿都被他逗笑了。

    “顽皮。”王徽就笑斥一句,又问, “东西都准备得如何了?”

    提到这些铁皮车, 就好似一下抚平了疼痛,那人顿时眼睛一亮, 笑得十分灿烂, 总算显出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蛋来。

    看着约莫二十出头, 穿一身靛青色的细布短打,头发高高束在脑后,五官端正,相貌俊朗,似乎十分爱笑,眼角有细细的笑纹,一咧开嘴露出洁白一排的牙齿,让人倏然有阳光照眼的感觉。

    王徽这些年锻炼下来,如今二十一岁的年纪,个子已比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又高了一些,据后世度量衡来看,怎么也有一米七五以上了,然而这少年的身量竟比王徽还要高了半个头,加上一身青葱干净的气质,看去就仿佛一棵沐浴在阳光下的小白杨一样挺拔可爱。

    王徽三人各自对视一眼,心下颇为感慨,虽然年龄差不多,然而在这样的后生面前,不免都有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这少年姓李,单名一个谧字,表字静之,今年二十岁整,虽然年轻,可来头却不小,乃是墨门流传到今日的最后一位矩子。

    墨家创于战国,盛于先秦,先祖墨翟作为第一任矩子,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与当时孔圣的儒学并称“显学”,后又传于禽滑厘、孟胜、田襄子等人,墨学一度十分兴旺。

    除去一系列极具价值的哲学思想之外,墨家于格物之学贡献也是极大,几何学、物理学、机械工程等均有涉猎,而且还颇具深度。

    然而墨门虽在先秦显赫一时,但先后经历了秦朝焚书之弊、西汉“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两轮灾祸,墨学可谓受到了重创,不得不转至地下继续发展,然而即便如此,墨家弟子也依旧人数众多,广布天下,再加上非常严密细致的组织系统,竟然就这样一代代悄悄传了下来。

    到得如今,历经将近两千年的风霜岁月,墨门组织再是庞大,也敌不过时间的侵蚀,人数渐渐减少,势力也急剧收缩,李谧如此年轻就能当上矩子,固然是因为他自身十分优秀,但同时也是因为同门老的老死的死,年轻一辈大多担不起事来,墨门一干长老挑来拣去,最终也只能把担子放到了年仅十六岁的李谧肩上。

    然而李谧生性洒脱自由,不爱受拘束,即便领了矩子之位,看着门中总共剩下不到五十个人的凋零局面,也懒得再行收拾,更没有心思出去传教布道、吸收新鲜血液,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只消诗书尚存,又何必拘泥形式?千年以降,墨学虽不显赫,却也早已深入世人之心,世人一日不死光,墨学便可永存。但凡心有墨学,即便身在墨门之外,照样是我门中弟子。”

    又在总舵蹉跎两年,到了十八岁上,他就再也憋不住,索性离了大山,游历天下,增长见闻,度民生,品疾苦,倒是学会了很多在总舵一辈子都无法学到的新东西。

    永嘉二十二年九月,他游历路过雁门关,早闻年初的时候漠南河套一带就已回归大楚,王师勇锐自不必提,可那统帅竟是一位年轻女子,威名远播,鞑虏闻之丧胆、望风披靡,沿途经过的城池村镇,再没有不知道这位平朔将军大名的,而且不拘问的是谁,便是街头地痞、赌场娼寮那些下九流的人物,提起王将军来,那也是个个都要挑大拇指的。

    上古妇好、北朝木兰、初唐平阳……这些史上有名的女将们,无不年代久远,事迹佚散,在今人眼中,也不过是如同神话传说里的虚构角色一般,只能瞻仰想象,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而今却能亲眼目睹正当盛年的巾帼英雄,李谧这样爱凑热闹的性格,自然不会放过,索性便打马回头,直奔雁门,到了雁门卫衙门跟前,直接一封自荐信递进去,言道自己出身墨门,为最后一代关门矩子,身负器物、械用、水利、机关术等绝学,盼能投入将军麾下,一尽绵薄。

    对于人才,王徽历来是嫌少不嫌多的,而今手下虽然人手充足,然而在军工科技方面只得王鸢一人,连那种不必深研技术理论、只需要进行机械培训的助手,都要进行三四个月的调|教才能令王鸢满意,到底还是忙不过来。

    故而她一见到李谧的信件,当时就大喜,连忙把人迎进大营,又介绍给王鸢认识,让两人互为考较切磋格物之学。

    便算物理工程之类的学问有所欠缺,但他毕竟还精通治水,战时或许作用不大,但日后治理国家,漕运水利可是重中之重。

    又隔一日,王鸢就亲自上报,只道李矩子确是身怀绝学,一身技艺与她父亲所著手本可互补短长,各为所用,实在是极难得的人才,主上一定要牢牢握在掌心才行。

    王徽自然十分高兴,当即就给李谧安排了住处,正式收入麾下,自此雁门卫衙门后院叮当敲打之声更是不绝于耳,两个技术宅凑到一起,那真是棋逢对手,热火朝天,忙活起来恨不得把房子都炸了的。

    而此次围攻王庭哈拉和伦,夜战突袭、阴谋诡计再难派上用场,这样光天化日之下的攻城之战,到底还是要靠器械。

    王徽就让王鸢和李谧共同负责此次战事器械的研制和督造,她心里也是挺有把握的,王鸢手里的现代物理学和工程学知识,再加上李谧所负古人的技术经验,两者结合起来,必然能大有斩获。

    而眼前这几十辆黑漆漆的铁块车,看着毫不起眼,她却一点都没有失望,只是兴致盎然地问道:“这些又是什么?展翼呢?没同你一起?”

    “回将军的话,我们俩现在是轮班倒,”李谧就笑,“昨儿夜里是她值班,忙活了一晚上,一早就回去睡了,今儿白天就轮到属下啦。”

    王徽点点头,温言勉励几句,就问道:“那边摩云梯可完工了?我看你们倒是都折好了。”

    “是,摩云梯车共计十辆,每辆展开高可三丈,宽有一丈二尺,楠木做梯,外头涂了防火清漆,精铁铆钉相连,绝对坚固。”李谧就引着王徽来到一辆梯车旁边,又要吩咐兵士把梯子打开演示给三位上官看。

    这时代的度量衡已丈、尺为主,一丈差不多是后世的三米有余,三丈就是十米,而金陵城的城墙也不过高十二米,这王庭城墙最高处也只有七八米,高度是足够了。

    宽一丈二尺,那就差不多是五米,能并排站开四个全副武装的重步兵,若是多辆云梯车并联,那同时爬上城头的兵士就会更多。

    倒是足够了。

    “不必了,梯子展开太高太宽,目标甚大,此处离王庭不远,让鞑子在城头瞧见可不好。”王徽笑着阻住,“……再把连天弩给我们看看吧。”

    李谧又耍一番宝,好歹从王徽口里挖出几句夸奖,这才笑嘻嘻引着众人朝前走,“……连天弩在这边。”

    一面就领了三人来到一辆黑漆漆的“铁块车”旁边,下头是四个轱辘,上头则是一大块黑铁制成的立方体,块头倒比云梯车小一些,但总也有一人多高。

    王徽就走过去,伸手在铁块上敲了敲,发出嗡嗡的响声,显然里头是中空的。

    “嘿嘿,都让开都让开,利器无眼,利器无眼呐。”李谧就笑眯眯越众而出,让王徽等人退出三尺之外,伸手在车底机括上一按,就见那巨大的铁块发出闷响,继而缓缓裂开,露出许多各式各样的器械齿轮纽带,也不见李谧如何动作,只是连续按了几次机括,那些器械就自动组装起来,不过须臾功夫,一架硕大无朋、足可使两人横卧其上的黑铁床弩就威风凛凛立于铁车之上了。

    虽然日前已经见过雏形,濮阳荑和云绿等人还是不由屏住了呼吸。

    王徽到底见多识广,并不多么惊讶,只是也着实从心底赞叹古人的智慧。

    就见李谧抬手唤过兵士,几个膀大腰圆的就抬了一捆木箭过来,根根粗如儿臂,长可三尺,正是督造营专门制来供连天弩试射的,一人抬了一支,小心翼翼放入床弩|箭槽之中。

    这架床弩巨大无比,同时可射二十支巨箭。

    李谧就指挥着兵士把弩机对准远处无人的丘陵,发一声喊,十名兵士一起发力转动绞盘,一个个面颊涨红,汗水一滴滴落下来,显然用力已到极限,连天弩的弓弦也绷紧了。

    “将军?”李谧微笑望向王徽,意在请示。

    王徽目光并未看向床弩,只是紧紧盯住远方丘陵,缓缓点了点头。

    “放!”李谧就大喝一声,绞盘兵士齐齐松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似有飓风吹过,那二十支巨大的木箭裹挟着风雷,流星赶月一般朝那处小丘飞去。

    也不过转瞬的工夫,就听远处传来轻微的一声闷响,有烟尘石块四散崩裂,即便是远在这一端的众人用肉眼去看,也能看到那小丘整整塌下来好大一块土石。

    若换了铁箭,再佐以烈焰、火药之类,又该是何等威力?

    王徽深吸一口气,略作目测,方道:“那处小丘,离此地约莫有两里地吧?”

    “将军慧眼,”李谧微笑拱手,“属下已带人实地丈量过,共为三百一十三丈远。”

    也就是说,这架连天床弩的射程,已接近一公里。

    而宋代澶渊之战中装载“寒鸦箭”的著名床弩,射程也不过才二百丈,这已被誉为中国古代射程最远的弩机了。

    濮阳荑和云绿等人对视一眼,都是喜形于色。

    王徽唇角也终于轻轻勾起,露了一丝笑容。

    也算是冷兵器时代的地对空远程攻击单位了。

    李谧却暗暗吐了吐舌头……这位将军大人,真是难以取悦呀。

    王徽就走进了一些,缓缓摩挲弩身,神情变得严肃,“螺丝、润滑、弹药,缺一不可,若有任何差池,只怕就能左右战局。”

    李谧也收了笑,正色道:“将军放心便是,我和展翼轮班不错眼地看着,您又特意把亲卫拨过来把守,再不会出差错的。”

    顿了顿又道,“只是……如此巨大的器用,久置到底不妥,所谓夜长梦多,还请将军早作决断。”

    王徽点了点头,抬眼看看天色,日头已快到中天,就微笑道:“行了,都忙活了一上午,先回去吃午饭吧。”

    一面又对濮阳荑道,“传我军令,下午休整,晚上养精蓄锐,明晨点卯,巳初便开始攻城。”

    “是!”濮阳荑响亮答应一声,在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

    #

    是夜。

    近些日子,漠北的天候并不好,虽然并未降雨,却一直没有放晴,白日里浓云低垂,晚上也是无星无月。

    三更时分,正是夜色最浓之时,整个大营都在酣睡之中,连奉命守卫云梯床弩的平朔将军亲卫们,也有点犯困。

    然而就在此时,云梯车的方向似乎传来了什么响动。

    一名亲卫猛地惊醒,戳戳身边同袍,“……听见没,刚那什么动静啊?”

    “嗯?啊?怎么了?”同袍还在打盹,尚未反应过来。

    那亲卫就抬头看过去,夜色笼罩之下,巨大的云梯车和床弩车如同漆黑的巨兽,趴伏在那里,沉默不言。

    “罢了,你再眯一会,我过去看看。”他摇了摇头,紧一紧身上铠甲。

    身边同袍没有答话,只是传来低低的鼾声。

    那亲卫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响动。

    他就大踏步朝云梯车走去。

    到了近处,他又四下环顾一眼,幽深的夜色低垂,漆黑的阴影里似有妖魔低伏,仿佛要择人而噬。

    他深吸一口气,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手底动作飞快,瞅准了云梯最低处的一排铆钉,一个个把它们撬松了。

    做完这一切,他又走了一圈,把所有云梯车最下头一排的钉子都如法炮制了一番。

    末了又看一眼床弩,怎奈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打开“铁块”的机括,只得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回去。

    “嗯……咋了?出啥事了?”同袍听见他回来,睡眼惺忪地问道。

    “无事,草原上田鼠罢了,这时节最爱作怪。”他轻声回了一句,在同袍身边坐下,“睡会吧,明日……还有一场恶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