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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罢信使的这番叙述,以及对于请求加藤清正务必发兵救援的诉求,沉默不语的加藤家众家臣面面相觑地对望了几眼。虽然众人心中都很想去救援,而且困在蔚山城中的同样有加藤家的近两千普通士卒,但是,西生浦这边跟随着加藤清正而来的,也不过一千来人,就算把原本驻守此处的西生浦守军全部带去,也超不过两千援军。且不说此刻蔚山城是否还在倭军的手上,也不考虑是否冲得进明军重围的问题,就算得以顺利入城助守,面对着城外兵强马壮、来势汹汹的五万多敌军,却只能依靠一座尚未完工的孤城,以及不到一万人的总兵力防守,这样的救援作战,与送死又有何异……?

    只是,这拒绝救援的话,当着浅野家信使的面,任谁也不好说出口,但在相视之间,包括饭田直景在内,虽未明言,却都已有了这样的意思。毕竟,这是眼下最为稳妥的处理方式。至少,不至于把加藤家的精华家底,也一起送去为蔚山城陪葬……

    在众人看来,北面那座仅仅修了一半的孤城,似乎已经与陷落无异了。

    不过,看着眼前这言辞恳切、甲胄上沾有尚未干透血迹的浅野家信使,加藤清正的表情中,似乎透着一股想去放手一搏、奋而救援的冲动。

    只见其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气,似乎也下定了决心……

    而就在此时,一旁的饭田直景却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抢先一步,替主君加藤清正言道:

    “事关重大,请贵使到别室稍候片刻,容我等郑重商议一番,而后再作答复!”

    信使一脸凝重地看了看加藤清正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也是默认同意了饭田直景的话,于是只好强忍着行礼告辞道:“军情紧急,一切拜托诸位了!”言罢,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军议室,在不远处的别室,等待着加藤家众臣的商议,同时也是对蔚山城内数千倭军命运的最后裁决……

    待浅野家的信使走了之后,屋门关闭,军议室内只有加藤家的众臣与亲信,再无外人。加藤清正随即阴下了脸来,对着一旁的饭田直景等一干家臣说道:

    “诸位难道想让我效法当年弃小西行长于平壤而不顾的大友义统,当一个坐视友军被围而只顾灰溜溜逃走的胆怯之辈不成?!”

    一席话,尤其是提到了上回因擅自撤离、背弃在平壤被围的小西行长而遭到全国上下所不齿的大友义统,不禁说得麾下众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不过,身为笔头家臣的饭田直景,却是面色如常,起身出列,郑重言道:“大人,敢问,平壤城与尚未完成的蔚山城相比,二者谁更坚固?”

    “这……”加藤清正撇了撇嘴,语气似乎弱了一些,勉强回答道:“当然,是平壤城了……”

    “那,若论战局形势与双方的士气,与小西行长被围平壤时相比,此时的蔚山城是否对我方更为有利呢?”饭田直景再度问道。

    这回,加藤清正只是鼻子里喷了口气,眼光似乎也避开了饭田直景的目光,憋了一阵,终于没有回答。

    饭田直景却又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那么,双方的兵力对比,与城中各方面物资储备……”

    “够了!”加藤清正忽然大吼一声,怒而打断了饭田直景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对着主君加藤清正的怒吼,饭田直景却是不温不火、平声静气地回答道:

    “在下只是想说,若是彼时兵精粮足、固守坚城的小西行长,都不能在四万明军的围攻中坚持上三日。如今蔚山城外不下五万明朝联军,缺兵少粮、且尚未完工的蔚山城,又能支撑几天……?”

    话音落后,军议室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当然,也包括加藤清正在内……

    略停顿了片刻,只见加藤清正目光中的冲动之火,已陡然冷却了不少,但却似乎依然不太肯轻易放弃般,又扫视了众人一眼,略带期待地问道:

    “你们……也都认为不该去救援……?”

    “……”

    回答加藤清正的,是弥漫屋内的一片沉默之声……

    这时,一旁以谨慎著称的森本一久也躬身行礼,进言道:“我等这也是为了加藤家的长远考虑……”

    “唉——”长叹了一口气的加藤清正,似乎已经不再抱太大的希望,但还是不甘地又看了一眼众人,既像是找寻支持,又像是在说服众人一般,无力地问道:“孤城被围,难道就没有前去救援,而且成功解围并救出守军的先例可循吗?”

    “……”

    众臣依旧不答话,或许会有这样的先例,但是这种时候,又有谁会主动提出来呢?也许,像松仓重正等个别完全只凭意气用事的莽撞之人会那样做,只可惜也是巧合,这几个愣头青恰好此时都不在场,均被困在蔚山城中……

    略显失望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这些家臣们,加藤清真无奈之下,甚至只能看了看座次几乎最靠后的天草雄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问道:

    “对了,天草君,你信奉的那个什么洋教,有没有什么西洋那边,我刚刚所说的这种成功先例呢……?”

    几乎在军议之上从未被问道的天草雄一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一愣,略显紧张地努力开始了搜肠刮肚的回忆。

    而看到傻呵呵的天草雄一竟真的在回忆西洋有没有这样的战例,饭田直景为首的众家臣不禁皱起了眉头,生怕这傻小子真的讲出甚至编出什么好听的西洋故事,使得一心想着建功立业、扬名后世且又生性冲动的加藤清正再度动了救援的心思……

    “额……在下孤陋寡闻,好像没有听说西洋那边有过这样的成功战例啊,天父一直教人平和,少动刀枪……”

    “呼——”听到天草雄一这憨厚的回答,众家臣总算松了一口气。而加藤清正也是无奈地将一脸的期待再度收了回来,不再去看那令自己无比失望的天草雄一,心中似乎也已终于做出了一个并不太情愿的决定……

    可,就在这时——

    “不过……我记得,中土却曾有过类似的故事……”

    什么——?!

    众人闻声转过头去,却见天草雄一挠了挠脑袋,好像从看过的汉文书里回忆起了什么,磕磕绊绊地继续说道:“大概是《后汉书》里的传记写道过……好像,是距中原千里外的西域,有一支汉家的守军被围,在个别几名大臣的执意坚持之下,朝廷才派军前去千里救援,但是路途遥远,又时隔近一年才到达,最终……”

    “最终怎样——?”加藤清正似乎忽然来了精神,忍不住前倾着身子,急切地催问道。

    “最终……”天草雄一耿直地如实答道:“救好像是救回来了,但也不过救回了最后十几个人而已。而且一路上损兵折将,折损的人马远远超过了救回的这最后十几个残兵。现在想想,也是根本不值得……”

    听到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众人愣了一愣,无论是满怀担忧的饭田直景等家臣,还是一脸期待的加藤清正,都没好气地瞪了天草雄一一眼,没有想到,这故事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尾。

    而饭田直景也立刻吸了一口气,将众人的注意力再度引了回来,开口道:“大人,诚如天草君所言,既然中土在后汉时就已有过类似的教训,此番我们去救援,恐怕折损得未必比千年前的汉军好得了多少……实在是得不偿失,不值得犯险!”

    “……”沉默了片刻,加藤清正也无法反驳饭田直景所言,只是悻悻地叹了口气,随口问道:“那……他们当初又为何要派兵费力去救呢……?”

    言罢,加藤清正便也不再抱什么幻想,看着众将,最后一次询问意见道:“各位,在我做出最后决定之前,希望再看一下大家的意见。同意救援的,都请举起手来……”

    加藤清正话音刚落,以饭田直景和森本一久为首,在坐的众家臣,也包括天草雄一在内,几乎无一例外地纷纷举起了手来……

    只不过,除了一个人。

    “长谷川君……你没有举手?!”看着似乎正在角落里独自冥想的长谷川秀久,加藤清正好奇地问道。

    而饭田直景等人严厉的目光,也立刻紧跟着射到了尚未举手的长谷川秀久身上,甚至怒气冲冲地喝问道:“长谷川,难道你这家伙想毁了加藤家不成?!”

    “……实在是万分抱歉!”长谷川秀久似乎刚刚回过神来,立刻起身,诚恳地谢罪道歉,并且随即解释道:“在下只是想着加藤大人刚才的那个问题。仔细思考了一阵,似乎多少明白了,当初为何要千里迢迢、不计成本地去救援……”

    嗯……?

    众人闻言,均是一愣,没想到长谷川秀久还在纠结刚才的问题。森本一久忍不住训斥道:“够了!那种道听途说的事情还有什么可多想的!更何况天草君不也说了,最终损兵折将,实在是愚蠢至极。快快举手便是!”

    随着森本一久话音落下,众人又将身子坐正,端居着手臂,等候加藤清正最后的决定。

    而这时,长谷川秀久却忽然不甘示弱地突然冷冷地回了一句道:

    “当年之事或许有真有假。但要在下却依然有一问……”

    一听此言,众人无不惊讶地看着直起身子的长谷川秀久,只听其继续平静地问道:

    “如森本大人刚刚所言,一切为了加藤家的长远考虑。可各位是否想过,今日如果坐视蔚山城被围而不救,倘若明日加藤大人与我等加藤军不幸被围……届时,又能指望谁,会来救援呢……?”

    长谷川秀久的声音并不高亢,但这一番话却似乎掷地有声。面对长谷川秀久的这一问题,森本一久愣在当场,竟一时无言以对……

    而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那原本一支支举起的手臂,又无声无息地缓缓落了下去……

    这……

    望着眼前忽然间逆转的这一幕,加藤清正惊喜交加,顿时鼓起了无比的勇气。而众将也在主将加藤清正的进一步鼓舞之下,纷纷下定了救援蔚山城的决心……

    只是,唯有饭田直景一人,在意味深长地看了长谷川秀久一眼后,默默地叹了口气。同时,也最后一个,放下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