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阴霾的天空下,寒风萧瑟。

    深秋的寂静中,处处是一副落寞的景象。

    在这朝鲜庆尚道官道道旁的几棵大树上,还垂挂着最后几片发黄干枯的树叶,寒风一吹,便也摇摇欲坠地左右摇摆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刮落,与其他的落叶一样,挥洒在这片血迹尚未干透的土地上。

    冬天的脚步已经渐渐近了,越来越多的枯叶随风而落,在这昔日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居然也积了足有厚厚的一层。更奇怪的是,数日以来,却也无人来打扫。只在偶尔有一阵劲风扫过之时,厚厚的落叶才会被掀起一层来。而落叶下时不时裸露出来的死人尸骨、或残肢断臂,刚刚露出一角,便又很快被新的落叶所覆盖,似乎没有一丝的痕迹。不过,尽管有这些层层叠叠的落叶所覆盖,但那股刺鼻的腐烂尸臭,却依然会在落叶下慢慢地弥散出来……

    不仅如此,向着官道沿途的几个旧日村庄里望去,不少残垣断壁间,也时常会见到几只吃得颇为肥壮的野狼,正在四下里徘徊,甚至,偶尔还能看到它们口中叼着一只死人的断臂或小腿。虽然它们口中的“美食”看起来早已经腐烂发臭,但在这些已经吃红了眼的野兽眼里,却似乎依然是可口的美味佳肴。

    一天到头,大概也就只有在这日头高照的午时,才会有零星几个瘦骨嶙峋的当地村民,从破败不堪的村落中探出头来,一边小心翼翼地结伴提防着野狼,一边赶紧四处刨些野菜,借以果腹……

    这时,一阵隐隐约约的马蹄声,突然从远处的官道上传来!

    几乎与此同时,这总共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朝鲜村民,便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动,无需谁组织,便全部悄悄地摸到了官道的两旁,躲在厚厚的落叶下,仔细倾听着官道上传来的动静……

    根据他们以往的经验,若这马蹄声只有寥寥数个的话,大多是经过此地的零星斥候。如果是倭军斥候的话,通常没有什么可说的,抄起竹枪、锄头,大家伙儿一拥而上,兴许就能合力拦下来一个,这样,宰杀了马匹,外加其身上的口粮,基本也就能让众人几天内不至于饿肚子。而且,抓到的倭军士卒,也可以好好折磨一下,借以泄愤,也算是为自己死去的亲人们报仇雪恨。

    如果,是大明、朝鲜的官军或附近义军的斥候,大家伙儿凑到路边,沿街磕几个头,没准儿也能求到几块干粮。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是大家最为期待的。那就是,来的是成群结队的大明或朝鲜军队。这样,众人一起去求情,兴许就能从带兵将官的那里求到些成袋的军粮,运气好的话,足够大家再多撑上个七八天的。

    不过,很快,众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满满的失望,没有想到,今天居然遇到的是最差的一种情况——

    南面不远处的官道拐角处,最先露出身影的,乃是三两个倭军武士的打扮。而且,从声音上来听,来的恐怕至少有上百人之多。以自己区区十几个瘦弱村民之力,和这样规模的倭军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大家叹息了一阵、又恨恨地望了眼那些远处的倭军身影,便打算赶快转身,躲回村落里的残垣断壁之中去了。

    不过,也不知是谁多看了几眼,忽然喊道:

    “咦,怎……怎么会有咱们的官军也混在一起?!”

    经这一声提醒,众人立刻再次扭头望去——

    “哎,还是真的呢?!”

    众人谁也没有想到,在为首的几个倭军的身后,居然还出现了越来越多朝鲜官军的身影……

    该不会,是倒戈倭国的朝鲜降军吧……?

    抱着这种怀疑,众村民又仔细观察了一阵,纷纷感到越发地好奇:那些朝鲜军,的的确确打的是朝鲜官军的旗号,而且看起来似乎也很精悍,与唯唯诺诺的朝鲜降军相比,气质大不相同。应该,至少是朝鲜官军中的主力精锐才是。而且,朝鲜官军是分作了两队,走在了中间一队狭长倭军的两侧,好像是在护卫,或者,是押送着中间的那队倭军……

    难道,是官军抓到的倭军俘虏?正打算押运回去?

    不过,看那几个走在最前的倭军武士,个个趾高气扬,不仅全副武装地骑在马上,而且手里还举了面奇奇怪怪的大旗,实在不像是被俘的俘虏……

    那面走在头里的醒目大旗上,貌似还写着什么,但是,不认字的村民们,自然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啥意思。

    随着那队人马越来越近,胆小的村民们大多已经躲藏回了村落中的破屋里。但,还是有个别几个胆大的村民,依然抱着强烈的好奇心,继续藏在路边的落叶堆里,想瞧个究竟。

    不多时,这队混合着倭军和朝鲜官军的人马,很快便走到了众人的眼前,看朝鲜官军在无意间撇到同行的倭军时的眼神,几乎个个都带着显而易见的仇视和提防,应该绝对不是朝鲜降军无疑。但是,本该水火不容的两方,却在各自全副武装的情况下相安无事,由左右两队朝鲜官军包夹着中间的倭军,双方并肩而行,不由得让躲藏起来的几个胆大村民看得越来越糊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让人感到费解的是,在队伍的中间,还抬着两台轿子。看那轿子的装饰,里面坐的恐怕也绝不是简单人物……

    不过,为何这两个轿子像是由倭军和朝鲜官军一起护卫的呢?

    藏在落叶中偷偷观察的几个胆大村民,愈发地不解……

    “啊……啊……”

    这时,忽然有个藏在落叶堆中的村民鼻子里一阵发痒……

    “阿嚏——!”

    这一声喷嚏打出来,在这寂静的路上如同打了个雷一般,立刻就让官道上的众人吓了一跳!

    “唰——!唰——!唰——!”

    片刻间,几十把兵刃纷纷出鞘,无论是倭军,还是朝鲜官军,手里的家伙,全部都对准了这个暴露了踪迹的可怜村民。

    “我……我……我……”

    这村民面对着几十把寒光闪闪的兵刃,顿时有些慌乱了。只能赶紧伸出两只空空如也的双手,连连摆手,看起来像是想解释些什么,但一时间,却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官阶不低的朝鲜武官带马赶了过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突然冒出来的朝鲜村民,又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或者确定着什么,同时皱起了眉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很快,又有一个朝鲜小校凑到了这带队武官的耳畔,用周围人都几乎听不到的音量,轻轻地说道:

    “大人,还不到地方呢……”

    听到这话,那朝鲜武官才松了口气,而后狠狠瞪了这紧张得浑身哆嗦的村民一眼,低声骂了句:

    “别在这里瞎捣乱!”

    之后,直接摆了摆手,吩咐麾下士卒收起兵刃,继续赶路。

    而那些倭军,看起来好像并不听命于这朝鲜武官,但在另外一位带队的倭国将领的命令下,也随即收起了兵刃,和朝鲜官军一道,再次上路。

    望着眼前倭军和朝鲜官军的“默契”配合,刚刚捡回一条命的村民突然一阵激动,不知是不是血气一时上涌,干脆放声朝着这些朝鲜官军们痛骂道:

    “你们这些家伙!到底是不是朝鲜的官军?!怎么和这些杀千刀的倭军走在一起!还把他们护卫在中间,你……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村民的这话,听不懂朝鲜话的倭军们好像都不太明白,颇有些莫名其妙。而周围的朝鲜官军们,则抿了抿嘴唇,神情似乎有些奇怪,但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你这刁民,懂什么?!”

    这时,那位刚刚下令的朝鲜武官不由得转身又瞪了面前这村民一眼,而后,用马鞭指了指前面为首的那面奇奇怪怪的大旗,没好气地说道:

    “这些家伙是遣明使!你以为老子愿意啊?!而且,后面,那两顶轿子里——”

    这朝鲜武官又朝着队伍中的那两顶精致的轿子瞟了一眼,但话刚说到一半,却又突然打住了,直接扭回头来白了村民一眼道:

    “算了,说了你这刁民也不懂。继续出发!今天日落前,必须翻过前面的那座乌岭!”

    话音落后,只剩下这么个村民呆呆地站在原地,而整支倭军和朝鲜官军的混合队伍又再次加起速来,继续朝着前面已经不远的乌岭山脉前进……

    “长谷川君,刚才那朝鲜村民,说的是什么?”这时,同样在队伍中的天草雄一,朝着身边的长谷川秀久问道。

    “我又不懂朝鲜话,哪里会知道?”长谷川秀久皱了皱眉头,无奈地回答道,“不过,看那语气,估计是在咒骂我们吧……”

    望着官道旁不远处的那座已经被几乎彻底毁掉的村落,长谷川秀久也多少能理解这村民的愤怒与恨意。若是换位思考一下,家园被毁、亲人被害、一无所有的自己,又能对面前这些敌人,能有多少的好感呢……

    而这时,刚好就在靠近队尾的长谷川秀久和天草雄一两人经过之时,那村民忽然又朝着两人极其怨毒地望了一眼,仿佛,在那几乎喷出火焰的怒目而视中,已饱含了世间所有最为恶毒的诅咒。

    就在这目光对视的一刻,长谷川秀久只好略微尴尬地主动移开了自己的视线,避免与之对视。而身旁的天草雄一,则重重地皱了一下眉头,向着身旁的长谷川秀久抱怨道:

    “这个家伙,为何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看?!我天草雄一又从来没有杀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朝鲜平民,更不要说他的家人亲友了……”

    听到这话,长谷川秀久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此话的确不假。天草雄一的确几乎从没有滥杀过无辜。但是,何止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作为一名武士,你这小子,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恐怕,也几乎没有杀过一个对阵的敌人……”

    不过,看着满腹不平的天草雄一,长谷川秀久也只能苦笑着说道:

    “在他看来,是不是你杀的,并不重要。你有没有杀过,恐怕也不重要。只要咱们穿上了这身倭军的甲胄,那么,在他的眼里,恐怕就和那些犯下恶行的友军们,并不分别了……”

    “凭什么啊?!这是什么道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他们惹的祸,凭什么要我们来承担?!”天草雄一随即满腔不平地喊道。

    长谷川秀久想了想,望着四周破败的景象,默默叹了口气:

    “这……大概就是战争的道理吧……”

    作为倭军的一员,看着周围的朝鲜官军,其实,要一直与这些昔日的敌人并肩前行,长谷川秀久自己也觉得十分的别扭,总是在看到这些朝鲜军衣甲的一瞬间,必须要强行抑制住内心之中拔刀的冲动。

    恐怕,那些护卫在两侧、帮忙引路的朝鲜官军们,也是同样的心态吧……

    唉,早知如此,就不该跟着此次作为遣明使的内藤如安大人,来趟这浑水了!

    长谷川秀久暗暗叹了口气,心中不禁有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