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发觉了唐卫轩心中的微妙变化,李如松再次坐了下来,看着唐卫轩,平静地说道:“唐百户,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最初,本帅是打算由周冠军来担任侍卫队长一职的,但沈惟敬竭力举荐于你,想必也是极希望你能同行吧……”
听到这番话,唐卫轩深吸一口气,有些惊讶于沈惟敬的举荐。在唐卫轩看来,除了时常说个大话、摆摆架子外,沈惟敬这人倒也没什么太大的缺点,而且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即便身在倭军营中,也能基本做到处乱不惊、进退得当。记得头回去平壤,沈惟敬只带了自己和孙世禄,前不久去汉城,沈大人更是只带了一个仆人。按理说,沈惟敬对自己的安全向来不是很担心,或者说不怎么在乎,因为身入数万敌军的巢穴之中,一旦双方真的撕破了脸要动手,无论是一个护卫、还是百十来个护卫、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但单单为何这次,沈惟敬竟然会如此强烈地要求让自己随行护卫呢……?
莫非,此番真的是凶多吉少,就连沈大人也对此次倭国之行感到一丝警惕?!
但,事已至此,朝廷既已倾向于用议和来结束朝鲜战事,出使一事,基本是不可变更的了。平心而论,担任侍卫队领队的最佳人选,也的确非自己莫属。既如此……
想到这里,唐卫轩拱手再次郑重行了一礼:“末将依旧愿往。只是……”唐卫轩稍稍顿了顿,理了理思绪,方才继续开口道:“此事突然,心中还有诸多困惑,还希望大帅能不吝赐教一二。”
李如松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道:“但讲无妨。”
“遵命。”唐卫轩于是开始提出了自己的几个疑问:“首先,末将颇为不解的是,据末将所知,自上回末将带人火烧龙山、沈大人平安归来之后,我军并未再和倭军有过任何的接触。既如此,这议和之举,原本很可能只是倭军为了安全撤出汉城而采取的缓兵之计。如今,倭军既已逃出汉城,又如何可以肯定,对方依然愿意谈和呢……?”
“嗯,唐百户思虑果然周密。”李如松笑着点点头,“不过,有件事情,你还并不知晓。”
李如松指了指身后的那副偌大的朝鲜地图,说出了一个唐卫轩原本并不知道的重要信息:“此处,原本是驻朝鲜倭军的总大将——宇喜多秀家的府邸。查总兵率先锋接管汉城时,这偌大的地图就故意挂在了今日酒宴的大厅内。不仅如此,一旁的桌案上还留下了一封书信。写明要由本帅亲启。查总兵自然立刻将此信呈报上来。而此信之中,就是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等几位倭军将领,以倭国太阁丰臣秀吉的名义,邀请大明使者赴名护屋商谈议和之事。对照这幅地图,我们才发觉,这名护屋竟然是在倭国的九州岛上……不过,”说到这里,李如松顿了顿,目光似乎已经射向了隔海相望的倭国,“虽然在敌国土地之上,使团的危险会多一些,但,倒也可以借此一探倭国之虚实。了解其国内的情况。何况,据朝鲜人讲,这名护屋还是倭军远征朝鲜的基地大本营。一旦再次开战,知己知彼,我们也能更多了几分胜算……”
李如松的一番话,终于解开了唐卫轩的第一个困惑。同时,从李如松的目光中,唐卫轩甚至感觉到,李如松似乎仍然隐隐觉得这场战争还未结束,依然在为今后的战争作着准备。
照此来说,此番名护屋之行、探查了解倭国之实情,也属锦衣卫之本分了……
唐卫轩思考了一下,又提出了第二个疑问:“末将还有一问:按理说,在敌人重围之中,一旦对方打算下毒手将我等斩杀殆尽,即便护卫人数再多,也根本无济于事。况且,以末将对沈大人的了解,沈大人即便身处敌人刀丛之中,也一向毫无惧色、令人钦佩。但此行,却似乎对护卫之事极其上心……莫不是……还另有什么隐情?!”
李如松微微笑了下,但没有直接回答唐卫轩的疑问,却转而笑着反问道:“唐百户,方才安排如梅在偏厅袭击你的那一幕,你可知道是为何……?”
“额……”唐卫轩被猛然问到这个问题,还有些一时反应不过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时刻都要保持警惕,更要细心地观察任何一个疑点。”李如松的脸色忽然又严肃起来,“此番名护屋之行,本帅担心的不是议和不成。从目前的态势上看,倭军也已接近于强弩之末,难以再掀起去年那么大的风浪,倭将之中诚心议和的,恐怕不在少数。但是,私下里打算破坏议和、重燃战火,因而计划对大明使团暗下毒手的,恐怕也大有人在……”
唐卫轩脑中立刻回想起当初平壤城中、桂月香弹奏《十面埋伏》时的那一幕。的确,倭军之中虽不乏小西行长那样的主和派,但也不缺一味打算将战争继续下去的主战派。大明朝廷里尚且为了战和之策吵个不停,倭国那边估计分歧也不小。李如松的这种担心,倒是极有道理。
“唐百户大概还不知道。沈大人在汉城之中,险些就把命给丢了。”李如松捋了捋胡子,微微皱了下眉,“据沈惟敬说,你等火烧龙山的当晚,汉城之中的大量乱兵随即开始冲击其所在的馆驿。若不是小西行长手下的一个忍者及时出手相助,将沈惟敬那名仆人的尸体扮作他本人,以假乱真、蒙混过去,沈惟敬的脑袋估计早就被砍下来了……至于说这些乱兵背后难道真的没有某些将领的指使或者挑唆……鬼才相信……”
唐卫轩一时恍然大悟,怪不得沈惟敬忽然想起自己的好来了:看来,前不久的汉城之行,沈大人也是九死一生,如无身为对立阵营的小西行长的暗中相助,早已身首异处。想必是沈大人回想到当初自己在平壤城小西行长的欢迎酒宴上的表现,这次才极力举荐了自己吧……
“对了……”李如松忽然想起了什么,挥挥手,叫过了身边的一个亲兵,而这亲兵的手中,还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
“据沈惟敬描述,这回出手相助的,似乎还是你的一位老熟人……”说罢,李如松颇为古怪地笑了笑,吩咐将那包裹递给唐卫轩。
唐卫轩愣了愣,在李如松的示意下,打开了手中的包裹,里面包的居然是……两柄十字剑!
再一细看,其中一柄,正是自己上回被李如松亲兵搜去的十字剑,而另一柄,大概是当初李如松在开城临时提督府中遇刺那晚刺客所留下的。两柄十字剑上,都还清晰地刻有“小西樱子”的字样……
“这……”唐卫轩拿着这两柄十字剑,心中立刻有些紧张。
不过,李如松似乎不在计较当初的事情了:“这两柄十字剑就都给你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即便你真的和这个女忍者有什么联系,这次兴许她也能帮得上你们什么忙。毕竟,敌国之中,举目无助,多一个可能有所帮助的朋友,总比什么也没有强……但也必须时刻谨记,说到底,毕竟小西行长他们也是敌人。即便在议和一事上和我们立场相近,但也决不可轻易信任。”
“谢大帅!末将谨记。”唐卫轩立刻行礼拜谢。
李如松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同时,似乎犹豫了一下,皱着眉思考了一阵后,竟然又提及了另一件事:“此外,在倭国那边,你们也并非完全举目无援,可能,会有另外一个人到时会帮助到你们……这个人,基本可以完全信任……”
怎么?倭国那边,还有我们可以信赖的人……?!
唐卫轩一时恍惚,甚至有些怀疑李如松是否是在说笑。但见对方表情极其认真,便继续全神贯注地等着李如松继续说下去。
“许仪后。”
李如松只是说出了这三个字,而后便极为谨慎地未再透露更多的信息,甚至特别叮嘱道:“这个名字你要记牢。但是,切记!到倭国之后,绝不可主动去找此人。除了本帅之外,更不可对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提及这个名字。只是,如果有人自称这个名字,暗中联系、相助于大明使团,到了那个时候,你可以放心信任这个人。”
看唐卫轩还是皱紧了眉头,颇为不解,李如松也只是淡淡笑了笑:“此事过于机密,你也无需知道详情。如果有缘见到此人,自会清楚此中缘由……”
“是。末将记住了。”唐卫轩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时也在心中再次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许仪后……
“嗯,那便好。本帅这次出来‘解手’,已经快有半柱香时间,也差不多该重返坐席了。”一边说着,李如松一边稳稳地站起身,准备向着门口走去,“你等待沈大人通知你出发的消息便是了。这一次,除了你以外,就不动用其他锦衣卫了。届时,周冠军作为此行的副领队,自会帮你选好一干精兵强将……啊,还有件事,关于李纹月,也让她女扮男装、跟着你一同前去,可能也会帮上你不少忙的……”
说罢,还未待唐卫轩有所反应,李如松已经推开了屋门,跨步而出。也不知为何,一走到屋外,李如松的脚步就又飘了起来,从背影上似乎都能看出浓浓的醉意,和片刻前向自己吩咐任务的那个人几乎判若两人,就这样,摇摇晃晃的,在侍卫的搀扶下,又慢慢走向了正厅的方向……
只留下屋内的唐卫轩,还在久久回味着李如松临走时的这最后一番话,若有所思。
直到引自己来的那个李府侍卫过来提醒,示意再带自己从后院走时,唐卫轩依旧还没从刚才两柱香时间内接踵而至的那一幕幕中完全缓过神来,直到走出这屋子的一刻。唐卫轩又不由自主地回身望了望身后的那副硕大地图、看了眼海峡对面的那个目的地——
名护屋。
恍惚中,唐卫轩似乎还有些不能完全相信,继平壤、幸州、龙山,在逃过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劫难之后,自己竟然又即将要漂洋过海、前往更加前途未卜、生死莫测的倭国了……
走到屋外,唐卫轩忍不住仰望星空,心中不由得在猜测着:
这一趟名护屋之行,在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又会是怎样的征程呢……